一
這時,已經二更多天,孫大寶身上背著步槍,懷裏揣著區長交給他的一張反動“沒頭帖”,急匆匆地摸回了柿樹灣。他沒有拐彎,一直往家去。走到家門口時,隱隱約約看見門前柿樹上有塊白亮亮的東西,伸手一抓,又是一張“沒頭帖”!糨糊還是濕濃濃的。他腦子裏“轟”一響,渾身如燃起一把火,三步並作兩步闖進屋裏。
屋裏,床沿上坐著個胖墩墩的紮著短辮的年輕女人。這是大寶的妻子張玉華。她正給剛滿周歲的娃娃喂著奶,嘴裏還心疼地吧嗒著說:“噫,噫,娃娃燒得厲害!”一見大寶進屋,她慌忙從床上站起來。孫大寶沒有理她,一直走到油燈跟前,急忙攤開手裏的“沒頭帖”。這是一張發黃了的綿紙,寫的是毛筆字。他看著看著,輕聲念出了口:“廟道好,廟道好,入了廟道有神保,不入廟道招邪妖,得病隻死路一條。”
“放他娘的屁!”玉華一聽,火冒三丈。
孫大寶還沒有搭理她,他聳著兩道濃眉,骨碌著兩隻大眼,從懷裏掏出區長交給的那張寫著“二月二日,真龍抬頭,改朝換代”的“沒頭帖”。兩張一對照,紙是一樣的紙,都是已經發黃的綿紙;字體是一樣的字體,都是均均勻勻的像青杏那麼大,特別是一捺一撇的筆畫,屁股上總撇個“狗尾巴”。他兩眼緊盯著“沒頭帖”,心想:“看來這個廟道在披著宗教外衣進行反革命活動。一定要盡快地揪出這些反動家夥,保衛無產階級的鐵打江山!”想到這兒,他把步槍往牆上一掛,對玉華說:“我找二嫂去!”
“二嫂到梨樹溝給咱娃抓藥去了。”
大寶這才過來挨著玉華坐下。他的手指頭兒剛剛挨住娃娃那燒得發紅了的臉蛋,二嫂吭哧吭哧地進來了。
她叫吳秀英,是鄉婦聯主任兼民兵副隊長。二十八九歲,短頭發,圓臉蛋,性格潑辣得像個男子,走路一陣風,說話如放炮。她瞅見大寶,劈頭就問:“區裏會議結束啦?”
“沒有,區長叫我提前回來。”大寶站起來說。
“土改工作隊啥時候進鄉?”
“還沒有最後決定。”
吳秀英往床上一坐,說:“現在情況複雜極啦,弄不好得動刀槍哩!”她把鄉裏近幾天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大寶。她往桌子上放藥包的時候,一眼看見了兩張“沒頭帖”,便問:“你在哪兒搞到這個的?”
大寶沒有回答她,卻反問道:“你見到沒有?”
“‘真龍抬頭’那個,見兩天啦,好笑!”
“有線索嗎?”
“有。”
孫大寶巴不得秀英一口說出來,而她卻一反常態,慢悠悠地說:“正月十六,我跟幾個婦女上祖師廟看熱鬧。記得廟門上貼著一副對聯。前天我一見那沒頭帖,就覺得跟廟門上對聯的字體很像。昨天我假裝上山打柴,去對字體。”
“對住了嗎?”大寶急切地問。
“沒有。”秀英搖搖頭,“廟門上的對聯不見了,可能是前幾天刮大風下大雪給扯掉啦。”
大寶一聽,臉上飄出愁雲,秀英和玉華在一旁也很納悶。
停了一會兒,秀英接著說:“我看這事與廟道有關。就說咱村劉二貴吧,這些天鬼鬼祟祟,到處說你這娃娃有病是叫妖魔纏住了。他早就知道這娃娃有一場大災大難……”
聽了秀英這番話,孫大寶深感敵情嚴重。他背著手在屋裏踱來踱去,心想:“劉二貴為啥要放出這股空氣呢?‘沒頭帖’為啥要貼在我門前呢?這絕不是偶然的巧合,這是有計劃有步驟的活動。可是,劉二貴從小沒讀過書,鬥大的字不識得半升,他也寫不來這‘沒頭帖’啊……”對劉二貴,孫大寶是了解的,他遊手好閑,貪吃懶做,平時偷雞子摸狗,是村裏有名的無賴。這二年,又變得陰陰陽陽,神一出子,鬼一道子,整天跟巫婆神漢、和尚道士來來往往,學起下神看病來了。大寶想到這裏,拿定了主意,決定來個“將計就計”,從劉二貴身上查出線索。於是,他笑吟吟地對秀英說:“二嫂,我想叫玉華抱上娃娃去找劉二貴看病。”
“我才不去呢,叫外人搗斷脊梁筋哩!”沒等秀英開口,玉華就眼睖睜著大寶說。
“你是不是民兵?”大寶問。
“正因為我是民兵我才不去哩!”玉華仍然睖睜著眼,說:“外人知道了,又說民兵隊長的女人還搞封建迷信哩,你捂住驢嘴馬嘴,捂不住人嘴,不叫誰說?”
秀英明白大寶的意思,對玉華解釋了一番。大寶也講明了用意,玉華一揣摩就高興地答應了。第二天下午,燒麥仁鍋的時候,張玉華抱著娃娃悄悄來到劉二貴門前。劉二貴的大門虛掩著。她沒有立刻推門進去,先站在門口觀察一下動靜。透過門縫,她已看見堂屋裏的情形。堂屋正間,一個瘦弱的女人跪在地上,她麵裏背外,看不見麵孔。五大三粗的劉二貴站在一旁,嘟嘟噥噥念了一陣什麼之後,又一邊點燃黃表紙,一邊喃喃地說:“稟報真主,信徒出斬妖魔,保佑貧婦身體康安,望饒恕無罪。”接著,他連作三揖,連打三躬,因為他的身子又高又粗,作揖打躬就像吊杆吊水似的,玉華看著直想發笑,但她沒有笑,一直往下看。隻見劉二貴突然變得像一個發瘋的狂人,手裏揮舞著桃木劍,連喊三聲“殺!殺!殺”之後,他高舉雙手連打三個哈欠,深深吐出一口氣。見那嫋嫋上升的表灰呈現出紅色的斑點時,他輕鬆地一笑,說:“斬了!”即雙手把那婦女攙起道:“從今以後,你就是廟道的人了,北山祖師廟裏的真龍會保你永生平安。”那婦女鞠躬道謝後,扭身要走,劉二貴又一把拉住她說:“慢走,待真主再給你洗洗身子。”接著他嬉皮笑臉地用雙手把那女人渾身上下摸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