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鳳在炕上從窗戶裏看到進院的這個人,忙告旁人快把來人請進來。
來人進了屋也不坐,頭朝有鳳點了幾下,算是打了個招呼。有鳳主動地問:“還不滿百日?”
來人低頭道:“已過九九,今兒滿百。”
有鳳看著父親疑惑不解的樣子,給他介紹說:“他是咱南關裏人。她媽年輕時生過好幾個子女,都沒保住。生下他後,他老子就去了。當他十來歲得了打擺子病(發瘧子),他媽怕又閃失了,就把他送給了咱縣西山上樓底村‘慈勝寺’。寺裏老和尚不知用啥法保住了他的命,還給他起名叫‘田無病’。老和尚不讓他剃頭當和尚,隻讓他跟著自己在山上采藥給人們看病。後來,老和尚死了,他也就回了村。還帶回來一個六歲的猴廝,說是在廟旁拾到的,他認了幹兒,起名笑來。他一輩子不娶媳婦、不吃肉、不喝酒、不跟人生氣。今年,他老媽子九十歲了。幾年前瞎了雙眼,出不了門。無病為了給他老媽添福添壽,不知從哪裏學了個法子,就是他媽過壽前一百天裏,衣不換,頭不剃,臉不洗,不動火灶。每日裏挨門挨戶去討吃,隻要一天的吃食,不要票子。說是‘百日吃上百家飯,管叫老母活一百。’他才說,今兒正好滿一百天了,明兒就是他媽九十歲的正日子了。真夠難為他。鄰舍人都說,咱南關裏出了一個大孝子,將來該給他立個牌坊。”
張掌櫃聽了,甚是感動,從身上摸出幾個銀元給田無病。無病擺擺手,不要。有鳳說:“他連多的飯也不要,還要你的錢?”轉頭又告敬禹,“給他舀一碗細粉拌胡蘿卜絲和三個大饅頭,其它有腥味的他不要。”
田無病本能地看著睡在炕上的孩子,滿臉虔誠地說:“南無阿彌佗佛。佛祖保佑,無病無災,前程無量!”說罷,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院裏,李二嫂和村裏一班婆姨、姑娘們坐著一桌,她繪聲繪色地給人們說她是如何給難產的有鳳接生的,又是如何用童子尿衝頭發渣治有鳳血暈的……後來,她又扯到她男人是如何攻城的,攻下城後她和有鳳又是如何踩著死人堆,看城牆上血肉圪瘩的。她口裏的金牙忽閃忽閃,飛快地說著話,還沒耽擱喝酒吃菜。而聽的人都愣了神,舉筷不夾菜,端碗不喝酒,隻是一股勁地咂嘴。
李二嫂的鄰桌是楠生大姑的兒子鄭春和一班年輕後生。鄭春二十來歲,戴副眼鏡,文雅秀氣,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在縣城學校教書。這一桌人議論的是剛走的田無病。在坐的一個後生看不順眼說:“快六十的人了,僧不僧,俗不俗,盡出洋相,不怕丟人敗興。”
鄭春聽了不以為然,說:“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比如劉先生信道,張曹氏信耶穌,咱們幾個都拜過孔夫子,背過《論語》,難道就不容人家信佛?真信也好,假信也罷,隻要不惹誰、害誰,一心為善,就無所謂。儒、佛、道三教的理都是這個樣。再比如今日,來的人全是給俺舅舅家楠生做滿月來啦,誰也是為了他好。將來他長大了,能說今天來的人,誰好,誰不好?反正是一句老話:各燒各的香,各拜各的神,‘井水不犯河水。’”
鄭春一席話,讓人們聽得津津有味。連李二嫂都歪過臉來說:“到底是人家秀才先生,肚肚裏有貨,說起來一套接一套,死人也待聽。就一樣不好,害得俺隻顧豎起耳朵來聽,酒也少喝下,肉也少吃下。求你快些娶媳婦、生兒子、做滿月,把俺們這回少吃少喝下的全補上。”
李二嫂的話讓人們嗬嗬大笑,而鄭春卻紅了臉。
吃完飯,親朋好友多已散去。這時,從外麵匆匆走進一個人來,進院就喊:“好個來寶,做事也不喚俺,還算不算好兄弟?”
敬禹一看,原來是西關村裏的泥匠老馬。老馬三十來歲,就是不娶婆姨,孤身一人,在外攬一些泥水活。今兒他來尋敬禹是要告他,城裏幾個泥匠們商量要組一個工程隊,他想拉敬禹一塊幹。敬禹一聽,高興地說:“俺家裏的和孩兒們明兒就回城東住,俺還發愁一個人幹甚哩。好,你們甚時幹,喚俺,俺立馬去。”
倆人邊聊邊喝酒,一直喝得都東倒西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