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秋風已起,白露已到。綿綿的連陰雨不大,但三天兩頭,滴滴瀝瀝,下得人怪心煩。更心煩的是張掌櫃的燒心病越來越重。雖說吃過好幾個先生開的湯藥,但都不外是疏脾降胃、清涼瀉火的普通藥,不壞事也不治病。更要命的是張掌櫃一吞咽吃的東西,咽喉下就覺得有東西堵著難下去。因此,一天三頓飯隻能吃些湯湯水水、軟軟和和的東西。由於吃食少,人老覺疲憊,總想躺著。
八月初一,張有鳳生下了又一個兒了。張曹氏伺候著月子。每逢禮拜天都要到街上的耶穌教堂去禱告,祈禱張掌櫃的病快快好起來。在禱告的眾教徒裏,張曹氏結識了一個叫劉西甫的先生。劉先生曾是國民黨軍隊的隨軍醫生,中西兼顧。他醫術高超,人又厚道。聽說張掌櫃的病後,滿口應承張曹氏去看看。
有鳳剛坐滿月子,元璠就趕來接她們。張曹氏趕緊喚上劉先生一起回去。進門後,劉先生號了張掌櫃的脈,又細細問了病情。最後,劉先生深沉地對張掌櫃說:“你的脈道不咋好。兩手脈沉數而弦,是火被寒逼。此病原本不重,隻是上焦有火,但被醫家用苦寒藥硬逼,火不得發散。兼之肝氣上竄,抑鬱成結。結從下而上亂走,已近咽喉。現在是你想吃啥就吃啥,慢慢養著,興許會好。”說完,劉先生從自己帶的藥箱裏掏出兩包藥片,一包全是黑紅色,一包全是白色的。他說:“紅的,每日三次,每次四片。白的,覺得疼痛時吃上一片,最多兩片。”說完,起身告辭。
有鳳趕快跟出去,悄聲問道:“到底是甚病哩?能不能看好?”
劉先生道:“是‘噎切病’(食道癌),絕症。我給留的紅片藥是消化的,治不了病。白片是去痛片,隻能讓病人的疼痛輕些罷了。以後不要瞎扔錢了。大約還能撐一、兩個月。啥時滴水不進,就不行了。”說完,上車而去。
有鳳愣呆呆地立著,腦子空白,雙腿酥軟,不知該咋辦才好。還是張曹氏出來說:“飯沒吃,錢沒給,人就走啦。快回來吧,外頭風大。”
有鳳回過神來,抹著淚進了屋。眾人疑疑惑惑。張掌櫃心裏明白。他歎口氣說:“自家的病,自家清楚。今後不要再瞎看啦。生死有命,誰也不由誰。”
楠生坐在他簡爺懷抱裏,睜著圓溜溜的兩個大眼,瞅了這個瞅那個。他不明白,為何人們都沉著臉不高興?
張掌櫃雙手把楠生抱起,立過他的身子,對著他的臉說:“走了多長時間,想不想簡爺?來,讓簡爺吃吃你的小狗雞雞。”
楠生大撇開腿,開檔褲中間露出了白嫩嫩的狗雞。張掌櫃把頭揣上去,裝著很用勁地抿了一口,說:“咱楠生的小玩意,除他簡爺,誰還能挨碰一下?”說著,得意地笑起來。
吃了劉先生留下的藥,張掌櫃有了些胃口,開始編排有鳳給他調樣兒做他想吃的飯。有時是苜蓿卜拉子(菜和麵攪在一起蒸出來),有時是山藥蛋丸子,有時是紅麵擦尖,有時是玉茭麵糝糝糊……,但做下給他端過去,他隻嚐一兩口就推開。有時,楠生看見好奇,就著他手裏拿的東西上前咬一口,忽然皺皺眉,抓過張掌櫃的手,就吐到他手心裏。張掌櫃“嘿嘿”一笑,抬胳膊,把手掌心裏的東西往自己口裏一扣,慢慢地嚼咽著。
陰曆十月初一,是人們說的鬼節。往年張掌櫃打發有仁去燒紙,今年他要自個兒辦。當晚,天大黑後,當街上無人走動時,張掌櫃披了一件羊皮褂子,拿著一卷黃表紙和幾遝鬼票子出了大院。他到路口拐角處蹲下來,用堅硬的手指在地上劃了一個圈。就在圈中用火柴點著了黃表紙和鬼票。忽然吹來一股冷風,張掌櫃頭皮一緊,打了一個冷顫。回到屋裏,張掌櫃趕緊鑽到被窩裏,但仍覺渾身發冷。後半夜時分,他又覺發燒,用腳把被子蹬開了一半。天快明時,張掌櫃突然氣喘、嘔吐,吐了一大灘子膿血。但他不讓張曹氏驚動兒女們,隻是讓給他熬了半碗人參水。他抿了幾口,緩過神來,氣也不喘了。但就打此起,他再也沒有下炕。
張掌櫃湯麵也咽不下去,隻能喝點羊奶、小米湯和蜂蜜水。身上疼痛時,口裏含兩片劉先生留下的白藥片。有鳳整日坐臥不安,不時出出進進,但又不知要幹甚事。有一天,她正在愣神,見元璠婆姨從窗戶外向她使眼色。她急忙出來跟著到了元璠的家。
元璠見有鳳進來,忙壓低聲音說:“俺剛從外頭打聽到一個治癆病的土方方,說是吃一個蘸上人腦子的饅頭。方子是有了,可去哪兒尋人的腦子?”
有鳳一拍腿,說:“哎呀呀,巧啦。俺在家時聽孩子他大說,縣裏這段日子搞什麼‘鎮反’,抓了五百多號人。聽說還要槍崩一百多個哩。到時候不就能弄個人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