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無糧餅幹”(1 / 3)

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席卷全國。光禿禿的呂梁山遮擋不住毒辣的紅日頭。從山坡到山腳,沒有一絲濕氣。土地被灑得四處裂著二指寬的長縫子。夏秋兩季沒收成。到八月十五還沒一滴雨。冬小麥再播不下去,明年也沒指望。老年人驚恐地說:“光緒三年大旱,人吃人。眼瞅著這一劫又輪到咱們啦!”全村人全都陷入惶恐不安之中。

村裏的公共食堂還是天天發麵。按人頭,每人每天3兩6錢。有人嫌每天領上一口口麻煩,不如一領半月十天的。可隊長不敢,怕有人一天吃了幾天的糧,後頭沒吃的了,怎辦?楠生家除去敬禹吃市民糧外,共八口人,每天能領2斤8兩8錢。秤麵的是隊裏的保管田無病和會計劉守一。這倆人的腦子都是一根筋,對誰都一樣,那怕是他老子來,也不用想領秤杆兒的高頭頭。

一到禮拜天,楠生就相約明柱和其他一些同學到野地裏捋槐樹花,采榆樹錢,摘香椿芽,或是挖野菜。野菜有掃帚苗、甜蕨、苦蕨、苜宿、胡蔥、野蒜。陳明柱和他父親,兩個大男人食量大,領一點麵不夠塞牙縫、打牙祭。楠生總是先緊他裝滿袋子,自己再弄。茂喜隻是相跟上玩耍,幫別人采,自己不要。

敬禹賺的錢全花在吃食上。李二嫂的男人李洋林,參加過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後來轉了業,到縣汽車站當了站長。他打交道的人多,時常幫敬禹買呂梁山深溝溝裏農民偷賣的蓧麵、蕎麵、紅薯、山藥蛋。有鳳會做飯,兩頓飯變著樣兒吃,有熬玉茭糝糝糊糊,蒸石條則和花臉卷子,煮麵攪菜的掐疙瘩,還有炒蕎麵碗禿子,蘸蓧麵栲栳栳。雖不能管飽吃,但也吃個七、八成。院裏鄰居吃的就不一樣了。曾六家還是老炒雞蛋。他二姑家也常炒肉。老席死了,老席婆姨改嫁了人,她原先又細又黃的兩根小辮,塞到了頭上戴的時興圍頂帽沿裏,人顯得利索了。隔幾日還回來跟人們顯吃顯穿,看起來她是攀了高枝,過上了能吃飽的好日子。

到了寒露節氣,老天還是不給一滴雨。冬麥種不上,明年也沒指望,人們都徹底絕望了。立冬時候,能吃的樹皮樹葉和各種野菜全被人剝光、挖淨,人們的心像冬天一樣涼了。陳明柱的老子回了原來的挖圪垛山溝裏,每天能省下三兩六錢麵留給明柱。明柱一人吃兩人食,還是餓得發暈,後來幹脆辭了學,常在街旁高圪台上曬暖暖、聽喇叭。

大街上安了高音喇叭,從早到晚每天響兩、三次。開始播新聞,後頭播縣裏的“人民公社好”專題。每次一開,先唱一首“公社是棵長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藤兒連著瓜,瓜兒連著藤,藤兒越肥瓜越壯”的歌曲。曲調優美,好聽好記,就連明柱也能跟著哼幾聲。老漢們愛聽山西梆子,特別是好聽本地陳玉英、侯玉蘭、張鳴琴、郭真霞、姬榮生的唱。人們流傳著“能讓跑的丟了鞋,不敢誤了陳玉英的嗨嗨嗨”的兩句話,就道出了對山西梆子的愛好和對陳玉英“嗨嗨腔”的喜歡。常聽的劇目有“算糧”、“藏舟”、“空城計”、“鳳儀亭”、“金沙灘”、“明公斷”、“六月雪”和“轅門斬子”等。老漢們聽著這些優美的腔調,微閉雙眼,搖頭晃腦,似乎比吃一碗好麵條還過癮。

楠生躺在炕上,神情貫注地看著《紅樓夢》。正看到第四十一回劉姥姥在大觀園裏吃茄子一段。書中說,當鳳姐喂了劉姥姥一口後,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隻種茄子了”。眾人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你”。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楠生看到這裏,街上傳來“咚咚鏘”的鑼鼓聲。楠生放下書,靜聽外頭動靜。隱約聽到有人嚷道:“這下可美啦。咱能造出‘無糧餅幹’,還怕它地裏不長糧食?”

楠生像劉姥姥一樣詫異了:啥叫“無糧餅幹”?

楠生正呆想著,春枝一陣風進來,手中拿著紙包的一堆東西,放到炕邊上,說:“整天就知道看書,看成你書呆子。快起來,吃吃姐姐們發明的無糧餅幹。看頂住頂不住老舅舅給咱買的餅幹。”

楠生兩指夾了一塊,粗一瞅,倒還真像買的。可嘴一咬,差點說出“硬得像石頭,差點拌了俺的牙”的話來。再一品,粗粗糙糙,澀得難咽,就連甜味也怪得發苦。他問道:“這是甚做的?”

春枝得意地說:“這,你就想不到啦。俺們把玉茭杆子、紅薯蔓子、西瓜苕子全曬幹,磨成粉,過了篩,熬成糊,摻些觀音土,配點糖精,壓扁了,烤幹了,餅幹也就出來啦。這會兒,大隊的頭頭們夾上喜報,敲鑼打鼓,去公社報喜呢。”

楠生搖搖頭,把口裏嚼的東西唾到地上,笑著說:“俺不好吃餅幹。留給咱媽吃吧,興許她還能吃出點茄子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