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惱怒地說:“甚茄子味?餓上你三天,狗屎也能吃了。”說完,一甩手出門去了。
這年冬季裏,楠生天天下了晚自習,跟上孝玲去姥姥家。姥姥家的房子已讓有仁收拾好了,也不走風露氣,暖和多了。每天進門,他都先揭開鍋,吃著裏頭張曹氏早給他暖的紅薯、山藥蛋,有時還有包子、餃子。
一天晚上,他正在寫作業,隱約聽到外頭一個女人像哭又像唱的淒慘聲:“回——來——吧,俺的親蛋蛋。回來吧,俺的親——蛋——蛋。”
看到楠生疑惑的神色,坐在炕沿吸煙的有禮說:“是門對麵的女人。前些時,天剛麻黑,她三歲的孩兒到門口的糞堆上屙屎,被狼叼走了。到她們出去瞅見血點子,趕到野墳地時,隻見地上一堆被撕成條條的孩子的衣裳,連骨頭都沒了。她媽氣瘋了。人一不瞅緊點,就跑到街上瘋叫嚷。”
張曹氏憂鬱地說:“這會兒麻狐也不怕人。天不黑就敢到村裏吃人。敢情是天旱得沒草了。沒草就沒活食。沒活食,逼得麻狐吃人?”
有禮說:“麻狐餓紅了眼,不用說小孩,大人也敢支架。有個大男人黑夜裏走道,猛地覺得肩膀上像有人搭著,還有一股熱氣往自己脖根上噴。他一機靈,腿往後猛一蹬,隻聽到身後一聲狼嚎,他不敢回頭,一路飛跑進了家,趕緊插了門。他告人們說,狼從後頭跟上你,它立起身子,前爪子搭到你肩上,就等你一回頭,它一下含住你的前脖子。你出不上氣來,還不被它開膛破肚,生吃了?因此啊,黑夜走道,有人拍你的肩,千萬不敢回頭瞅。”
楠生這是第二遭聽他們說狼吃人的故事。頭一次是狼咬了他老舅舅的耳朵,這一次又是狼吃孩子、狼拍肩膀。他覺得世上數狼最可怕了。
第二天是禮拜天。夜裏西北風呼呼地刮了整晚,家裏異常寒冷。楠生把被子捂住腦袋,醒了也不想起來。他聽到姥姥做飯的聲音,聽到舅舅倒尿盆子的聲音,聽到元璠擔進水來倒進水甕裏的聲音,還聽到元璠從懷裏掏出什麼東西放到火灶上的聲音。他從被窩縫裏瞅見是兩瓶玻璃罐頭。
張曹氏對元璠道:“前一陣就拿來兩瓶肉罐頭,俺還舍不得吃。這又是罐頭,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咱咋能吃得起這些東西?”
元璠凍得緊縮著身子,眉毛上都是白霜。他往兩隻手心上哈了哈熱氣,捂了捂耳朵,又抹了一把臉,說:“給你,你就吃。還問甚哩。”說著就轉身去了。
楠生在被窩裏聽到他姥姥說:“這就日怪啦,憑他們父子娘們三人,就是踢塌天也弄不來這些罐頭。難不成得了外財?”
楠生又聽到他舅舅壓低聲音說:“俺就老實告你吧,他廝兒賣血哩。”
“甚?”張曹氏耳聾聽不清。
有禮隻得一字一句對著張曹氏耳朵說:“他廝兒經常賣血。得了錢瞎買瞎吃。這幾瓶罐頭是他孝敬他老子的。他老子吃不下自家廝兒用血換來的東西,就孝敬給你啦!”
楠生“呼”地坐起來,圍好被子,露出個腦袋,睜圓雙眼,說:“抽血疼不疼?老抽血,不怕把身裏的血全抽幹?”
有禮說:“人身都是肉長的。大粗管子針紮到你胳膊裏,你說疼不疼?抽幹不抽幹倒不怕。聽人說,賣血前先唱幾碗鹽水。抽的血寡淡,全是鹽水。賣血後再惡吃(多吃)幾頓油水,很快就補起血來啦。”
張曹氏噓歎道:“怪不得俺瞅見他廝十七、八歲了,成天蔫眉搭眼(沒精神)的。俺早就覺得有鬼,可咋也沒想到他是賣血弄的。元璠也是,咋能任由他?”
有禮說:“快不用管人家閑事,他大他媽都管不住,你能?”
張曹氏老半天不吭聲。
楠生和他姥姥、舅舅吃了飯,一起去大隊倉庫。張曹氏提著一個有蓋的飯筒,裏頭裝著兩塊紅薯。大隊倉庫在一個四合院裏。一頭是放糧食的庫,另一頭是磨麵機和放麵的庫。磨麵機很簡陋,上麵倒進糧食,下頭流出磨碎的麵。但麵還要人工去篩。張曹氏就是幹篩麵的活。地上一個大籮筐,裏頭支著長木頭架,架上放一細篩。把細篩來回磕碰,就露下細麵來。開了磨麵機,聲音
“轟轟隆隆”像吼忽雷。麵粉也是四處蕩揚。張曹氏耳背,頭上箍著頭巾,啥也不怕。楠生心煩、嗆人,趕緊跑出去玩。
有禮名義上是保管,可掌著鑰匙,啥也不幹。他在院裏台階上曬太陽,腿上臥一隻大黃貓。他見孝玲進來,忙說:“快給俺的貓打幾個雀雀。固兒(老鼠)也沒啦,讓俺貓吃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