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是急子啊……”他茫然地重複著,愣了一會,忽然連滾帶爬地撲到那幾個倒在地上哼哼唧唧的侍從身邊,急切地叫著:“壽呢?壽呢?我還來得及換回他麼?”
我的手搭上了他的肩,這個僭越的舉動讓我有些莫名的興奮。
急子轉回頭來,一眼看見了我身上的血跡。“你們殺了他?”他的話語微微顫抖,水淋淋的人被風一吹,說話都是這個德行。
“是的……”我忽然很想放棄這些年一直努力維持的凶悍酷傲,心中迅速地斟酌著勸他逃跑的詞句。然而眼前這個文雅羸弱的貴族公子忽然像發了狂一般撲過來,口中嗬嗬地喘著氣,手指叉過來想扼斷我的脖子。
我任由他把我撲在地上,盡管我隨時可以一把把他掀翻到河裏去,我卻被他眼裏的神情看呆了——如果你看見一堆雪在燃燒,你就能夠理解我當時的驚異。我看見他森森的白牙在我麵前晃動,仿佛在考慮該從哪個部位下口,然而他的動作卻突然凝滯了,似乎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搖手止住了兄弟們,靜靜地等待著,終於等到他自己鬆了手,雕像一般坐在地上。
“來殺了我吧。”急子喃喃地說。幾綹水濕的頭發貼在他蒼白的額頭上,倒又顯出我永遠無法企及的穩靜來。
“你走吧。”我忽然說,“逃到宋國去,逃到齊國去,隨便你。幹嗎傻裏吧唧地跑到這裏來送死?”
“既然沒有像人一樣活著的權利,”急子的眼光慢慢恢複成慣有的坦然和木然,“就讓我追求像人一樣死去的尊嚴吧。”
“那麼好吧。”我無奈地聳了聳肩。他說的確實是實話,也許自打他生下來,就從不曾真正得到過旁人的尊重,他的父親更是把他看作一個喑啞的傀儡娃娃,可以任意剃光它的頭發、剝掉它的衣衫、把它的手腳擰成可笑的怪樣。反正這個兒子的表情,永遠不敢哭也不敢笑,他的目光,永遠避開身邊的每一個人而望向杳遠的天際。無能而與世無爭的急子,帶著汙點卻犯有潔癖的急子,在狼奔豕突的叢林中,他的出生本就是一個恥辱、一個錯誤。
我忽然好奇地蹲在了他身邊,“在我殺你之前,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以前坐在城牆上都在想些什麼?”
“我隻是在看天而已。”
“可天究竟在哪裏呢?”我有些緊張地問道,無法預料他是否明白我在說什麼。
“天就是所有,它隻能存在於它無法包含的東西裏麵。”急子微笑道,“而‘所有’都無法包含的,隻能是‘沒有’啊。”
“天”在“沒有”裏,“所有”都在“沒有”裏,有意思的邏輯遊戲。看來這個人比我更適合披一條麻袋去做哲學家,而不是扮演一隻吊在房簷下等待采摘的苦瓜。靜候了一會,我終於無話可說地站起來,接過了五升遞上來的刀。
後麵的事情對我已經無關緊要。黑了心的衛宣公突然看到這成雙成對的頭顱,當即發作了心髒病。在經曆了半個月的噩夢之後,老家夥終於蹬了腿。而一石二鳥除去了兩個哥哥的公子朔,也如願以償地當上了衛國國君,史稱衛惠公。可惜不久以後,一批王室大臣打著急子和壽的幌子,把公子朔趕出了衛國。接下來便是若幹年的內亂,亂得連我這強盜頭子也遵循起孔夫子“危邦不居”的教誨,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離開了衛國。
急子和壽的故事很快從衛國流傳開去,這種讓大多數人望塵莫及的略帶迂腐的犧牲如同暗夜裏一閃即逝的火花,於是樸素的勞動人民創作了一首民歌來悼念他們: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這歌我也會唱,可惜裏麵一個字也沒有提到我,我一氣之下把《詩經》用來墊了桌腳。直到很多年後,西南聯大曆史係教授張蔭麟在為全國中學生編寫曆史教材《中國史綱》時,才在第二章第五節《周代的家庭》中提到了我:
“這時代男女禮防之嚴和男女風紀之亂,恰成對照。……宣公於是派急子出使到齊國去,同時買通一些強盜要在半路暗殺他。壽子知道這秘密,跑去告訴急子,勸他逃走。他要全孝道,執意不肯。當他啟程的時候,壽子為他餞行,把他灌醉了;便取了他的旗,插在船上先行,半路被強盜殺了。急子醒來,趕上去對強盜說:衛君要殺的是我,幹壽子甚事?他們不客氣地又把他殺了。”
張先生雖然是斯坦福大學的博士,這段記述也基本符合實情,但我仍然有兩個地方必須做出嚴正聲明。一個是急子赴死並非是為了全孝道,實際上他對那個除了造他便對他再無一點恩情的父親早已死了心,何況造了他便是對他的恩情麼?再一個,我殺他的時候還坐而論道,實在是很“客氣”的了。可惜張先生1943年就英年早逝,他編寫的《中國史綱》也因未能完成而流傳不廣,我已經沒有機會和他也坐而論道一番。
不過在我心中,始終不願意看到旁人也打著滾哈哈大笑“好可憐的急子公子喲……”,我也始終不認為是我殺死了他。朝歌坑坑窪窪的石板路是他那種看天的人永遠躲不過去的陷阱,活著的權利和死去的尊嚴他敢於追求其中的一種,已比很多人高貴了許多。
2003-10-2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