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在暗中救護我。她的良知畢竟沒有死去。可是,這又怎麼樣呢?每念及此我反而加深了死去的決心,我要以自己無可挽回的死亡作為對她最悲壯的抗議。我要把自己撕成碎片,象杏花雨一樣在她麵前飄灑而落,那時我會從她愧疚的表情中體驗到一種痛苦的快意。
於是我去找關門神了。關門神的鏈子槍在長江一帶叱吒風雲。我削了一柄竹劍,揚言要與關門神一決高下。我在酒樓茶館裏放肆地羞辱關門神,用盡了我少年時期所掌握的一切汙言穢語。我之所以挑選關門神是因為以他自負而狂暴的性格一定不會對我手下留情,我猜測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武功再強也不會是關門神的對手。這樣,一場不知何時停止的擺布將會結束在我自己的選擇中,我願意以這樣收場。
然而,當我裝模作樣地一揮竹劍,準備在矯如遊龍的鏈子槍下喪命的時候,一股力量卻推得我身子略略一偏,竹劍也脫手飛出。那恰到好處的一偏正巧躲過了鏈子槍的致命一擊,而我風吹敗絮般的身形卻越發使人感覺我輕功的高妙。我正發怔的時候,卻看見了關門神銅鈴般突起的眼睛,很多年後我都相信那裏麵充滿的隻是叫做“不信”的東西。那柄竹劍橫穿了他的兩條手臂,象是一條門閂關住了他的所有威風煞氣。我轉身頭也不回地開始移動腳步,我走得很慢,等待他的奮勇一擊,然而他隻是愣在當地,我的從容更加構成了對他的輕侮。幾天之後,他死於自殺。
我一舉成名。從此人們都稱我為“竹劍郎君”,還有些年少輕狂之人來約我比劍。我每次都慨然允諾,盤算著哪一個少年會取去我的性命與名氣。然而每次都是他們輸,我的竹劍宛如一條活物一般自動地攻向對方。隻一招,對手已敗,勝利者與失敗者都同樣地茫然於決鬥的過程。我的竹劍在添枝加葉的渲染中越發神秘莫測,而我求死的坦然又越發顯出自己的翩翩風度,以致有人告訴我,我成了許多少女夢中的白馬王子。我無言以對。
我獲得了一個江湖名人應有的尊敬與嫉妒,可是我依然求死。死亡成了我苦心求證的一個公式。我像一個賭徒一樣試了一次又一次,我總是贏。常贏的賭徒也會索然無味,何況對於求輸的賭徒來說,贏便是輸。由是,我求死,死便是生。
我知道自己已然輸得很慘,輸在一種自己無法覺察的冥冥操縱裏。我感到了羞辱和恐懼。每一次從死亡邊緣回轉我都有沉重的失敗感。
我審視著自己粗糙的竹劍和無力的手指,沒有人會想得到它們神秘的光環下虛弱不堪的實質。我曾經很狼狽地被一個突然跑來的小孩撞倒,然而看見的人都說我是宅心仁厚,怕誤傷小孩。我隻是苦笑。確實,我也怕吐露真相,所以我從不喝酒。在我極端苦悶的時候,我也隻是喝茶,濃得如同苦水的茶。濃茶讓我夜間失眠,白天卻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可別人卻說這正是我打動女孩芳心的地方。可她們都不能讓我於混沌中驀然戰栗。我隻是奇怪一旦一個人有了名氣,他的一切雞毛蒜皮的特征都能引起別人的興趣了。
我知道那個女孩仍然和我在一起,雖然我看不見她,但感受著她的存在,置身於她呼吸的空氣之中。我不對任何別的女孩表示一點興趣,於是我不貪酒色的事實讓我的名聲越發好起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命運又發生了變化,其實我早就知道這個變化遲早會來到。
一天夜裏,我被人挾持到了野外。那個人背對著我,用模糊的聲音問,你真的不害怕麼?我坦然一笑,我想死,還有什麼害怕的?我隻怕自己死不了。那人悠悠歎了口氣,年輕人說話好張狂。難道你經曆了那麼多次生死邊緣,還是沒有感覺到活著的美好嗎?我已經對等待你自己參悟失去了耐心。
我當然感覺得到活著的好處,但我憑什麼要告訴他呢。不過我覺得這聲音很熟悉,便隻是努力地去鉤釣記憶的魚群。然而他已經轉過身來,我看到了師父。
我霎時明白了一切都是誰的安排,而我居然還一廂情願地幻想是那個不叫絲雨的女孩。我感到深深的失望,我所有的綺麗的夢想全都被撕碎、踐踏,然後那堆殘夢的廢墟上發出了憤怒的芽,它不可遏抑地生長著。那個老頭果然是想操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