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水清水濁(4)(2 / 2)

我有一種被徹底拋棄的感覺,我的嘴裏真的感覺了極端的幹渴。我掬起了一捧忘川水,但我沒敢喝。我現在並不在乎忘記師父、絲雨和那個年輕人,我怕忘記了自己是方劍仙的兒子,我怕喝完這水我又會感到無依無靠。我厭惡被操縱,但我又恐懼無依無靠,我開始為自己感到可笑。

然而就在我這稍微的猶豫中,忘川如同火爐上的水痕,驀地消失了,原地隻剩下一條普普通通的小溪,孤獨地從草地上流過。

或許方才看到的都是幻景,我安慰自己,隨後滿滿地灌了一肚子水,騎馬返回。

坐在馬鞍上我望著四周的風景,我看見幾個衣衫襤褸的鄉野小孩正在放牛,他們和牛一樣身上沾滿了泥漿。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我也曾經放過牛,有一次把牛看跑了還遭到父親的一頓責打,然後拉著我跪在東家門口求情……我忽然抱住了腦袋,不可能,堂堂方劍仙的兒子怎麼會去當放牛娃?然而我記憶中的父親麵容枯瘦黧黑,又哪有半分劍仙的風範?我肯定在胡思亂想,也許是剛才的邂逅讓我有些神誌不清。可是跪在東家門口的眩暈是那麼真切,還有麵黃肌瘦的母親送我去逃荒時那雙淚汪汪的眼……我痛苦地呻吟了一下,跳下馬背,躺倒在草地上。

童謠的聲音在我腦中清晰響起:憶川水濁忘川清,水清水濁難分明……難道我剛才喝的竟是憶川水嗎?這麼說,我的胡思亂想都是真實的回憶?我抱著頭,命令自己不許再想。

可是我的頭腦仍在發瘋般地運轉,我記起了自己幼時一幕幕的生活場景——沒錯,我的童年確實是在一個貧困的農戶家裏度過,五六歲的時候,我跟著“父親”逃荒,“父親”卻死在了半道上,從此我開始了不停的流浪,卻早已忘了家的方向。

但是師父呢?師父是怎麼回事?我慢慢地在記憶中搜尋真相,卻沒有發現絲毫的破綻,直到我回憶起與那個年輕人喝酒的場景。我記起了他向酒醉的我說的話:

我知道你不是方鬱銘劍仙的兒子,他的兒子在十幾年前就死了,不過我不會揭穿你的,我對你有好感,再說你不冒充說不定也有別人來冒充。我還沒有忘記的一件事就是我被父親遺棄的原因,也是父親這輩子唯一的一件憾事。他那時候還是一個普通的好人,他在方劍仙臨終前收養了他的兒子方頌。可是在一次風浪中,我們的座船沉沒了,他隻能救得了我這個親生兒子,卻眼睜睜地看著方頌被浪頭卷走。事後他感到了極端的內疚,他是個自律極嚴的人,他不能容忍自己關鍵時刻的私心。於是他把我送給了別人撫養,宣布說他已經沒有我這個兒子,這樣他的良心才會得到一點安寧。你不可能是方劍仙的兒子,那次的風浪他不可能躲得過。

我於是竭力搜尋關於風浪的記憶,但是沒有,我所能想起的隻是饑餓、饑餓。我確實隻是一個窮小子,我沒有給方劍仙做兒子的福氣。我用來作為物質與精神支柱的,全都是竊自於已經死去的方頌,甚至竊取了他的名字。記憶中我甚至沒有名字,父母隻會喚我小三子。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於師父的布置,他的煞費苦心隻是為了舒緩一點良心的譴責嗎?抑或他為了一個劍客的名譽已經有些神誌異常?甚至,他根本就是一個瘋子?我無法判斷。我隻是想,現在我該怎麼辦。

騎上馬時我決心回去完成我的婚禮,我完全可以掩蓋一切真相。然而在走到回住處的岔路口時,我卻自然地策馬走上了另一條路。我不知道這回又是什麼在冥冥中操縱我。

我仍然不敢喝忘川水,雖然忘川總是時不時誘人地盤旋在路邊。我不相信自己的愛會深到連忘川水也無法衝刷的程度,這是我確實不如那個執著的年輕人的地方。我怕我喝了忘川水,會忘記所有曾經與現在的愛,隻留下空空的餘恨。所以我必須緊緊握著對家的回憶,哪怕這記憶會伴隨著更多的傷痛。

我又開始了孤獨的旅程,我走在通往記憶中家鄉的道路上。我刻意的貧困裝束已不會再留下任何“竹劍郎君”的影子,此時我眼前晃動的總是母親那慈愛而憔悴的麵容。

我仍然身無長物地回去,但我已明白:母親此時最想要的隻是我。擺脫了師父的安排與方大俠的蔭庇我忽然感覺暢快,做真正的我我就不會再感受屈辱與恐懼。活著不需要理由,何況我現在還有一種真切的願望讓我要頑強地快樂地活下去——聽母親再次慈愛地喚我一聲“小三子”。就是那麼簡單。

2000年5月於燕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