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呶,就是這個樣子。”皇帝伸手從束發的金冠上摘下一粒明珠,投進了一個僅蓄了泥土的花盆中。然後他挽起袖子,從簷下貯水滅火的銅缸中舀了一勺水,澆在花盆內。
奇跡發生了——那顆躺在泥水中的明珠如同種子一般從頂端綻裂開,一株小小的幼芽搖搖晃晃地從裂縫中探出頭來,仿佛一個蜷縮的嬰兒伸展開四肢,不斷長大。一盞茶的功夫,那幼芽已長成了一株小小的灌木,金絲般的枝條上結出了數十粒和原先的明珠一模一樣的“果實”。
“虞壤能生萬物。現在,你明白了吧?”皇帝幽幽地問了一聲。
均予原本被眼前奇異的景象弄得有些神思恍惚,此刻乍聽皇帝的話,腦子裏更是驀地一片混亂,脫口問道:“明白什麼?”
“明白你是南華的千古罪人,根本不配站在這神聖的宮殿中,麵對曆代列祖列宗的俯視!”皇帝驀地大喝一聲,“虞均予,你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出賣南華主權,擅自與敵國酋首達成賣國密約,更率領番兵攪擾祖先安息——這一切,你可知罪?”
“不,我沒有錯,南華和西榮本就可以……”皇帝的話擊中了均予日夜輾轉、憂讒畏譏的心思,對自己名譽的維護讓他情急地張口,卻忘了把本該刺向皇帝的劍再遞出幾分。
於是一切都晚了。
一直蓄勢待發的皇帝趁均予驚惶之際,驀地從龍袍下一腳踢出,將均予朝欄杆旁的台階下踹去。均予意外之下踉蹌退下幾級台階,正要挺劍刺上,皇帝卻已是一勺水潑在了他的腳下。
頃刻之間,均予隻覺得雙腳仿佛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低頭一看,腳下在夜色中閃爍著點點晶光的,豈不正是和花盆中一模一樣的虞壤?心頭驀然閃過明珠發芽結實的一幕,均予心頭一寒,奮力將手中的寶劍朝皇帝擲去。
咄地一聲,劍尖將皇帝的袍袖釘在了禦書房的木柱上,卻徹底地澆滅了均予的希望。一種怪異的感覺逐漸從他腳底升起,逐漸蔓延過小腿、大腿、腰間……而他的身體,也隨之僵硬起來,就如同——肉體正在不斷變成木頭。
皇帝抽出了釘在袖中的劍,望著均予憤怒絕望的表情,緩緩開口:“你是不是忘記了虞均予離開帝都前十幾天發生的事情?那一切,此刻就在你身上重現。我和你、還有被你殺死的那個北迪人質一樣,都是虞均予被種在虞壤裏之後結出的‘果實’,真不知我們是該叫那倒黴的南華太子‘父親’、‘兄弟’,還是‘自己’?”
均予此刻已發不出聲音來,那種窸窸窣窣的怪異感覺已經蔓延了他的麵部,逐漸侵蝕了他的聲音、嗅覺,和視力。然而滿腔的不甘卻讓他死死護住心髒的一點跳動,不肯放任自己在虞壤的威力下變成一棵樹。
“我知道你心裏還有很多願望,所以不甘心死去。”皇帝歎了一口氣,“其實我也不願意這麼做,畢竟看著你這樣子我心裏也很難受,否則目睹過這一切的先皇也不會驚駭成病,英年早逝。然而我之所以不願用別的方式殺掉你,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是樹上所結的虞均予的分身,雖然我擁有和他一模一樣的外表甚至記憶,我卻始終是這個世界的異物,沒有辦法和人類女子孕育後代。如今有了你做種子,我可以一代又一代地培育出你的後代,挑選出最後最佳的那一個充任我的繼承人。每經過一代,分身的記憶都會相應淡化一些,所以假以時日,我就能培養出完全忘卻今日經曆的那一個來……”
均予此刻已漸漸聽不見皇帝的話了,他所有的知覺僅僅剩下了微弱的意識。那窸窸窣窣的感覺不斷在身體裏盤旋、膨脹,最終衝破了頭頂,噴薄而出,而殘存的一點靈識,也終於在這無法抗拒的生命力量撞擊中散成了千片萬片。
皇帝目睹了眼前驚心動魄的一幕:那個早已木化成樹幹的人的頭頂,如同噴泉一般散開了萬千枝條,在空寂的夜幕中詭異地展開。漸漸地,在一些粗壯的枝條上,結出了一粒粒繈褓一般的果實,若是仔細觀察,每一粒果實中都仿佛有一個微小的均予在沉睡,並在沉睡中不斷汲取養分而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