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兩耳,就得聽聲。耳之不同於眼,緣於它是被動接受。眼睛的看,有主動性,不想看了,窗子似的關閉好了。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月下聽簫,山中聽鬆濤,漁舟聽的是乃聲;但若惡少斥辱,悍婦詬誶,真不若耳聾也!
處聲色而心無旁騖,非你我這樣的常人可為,得修煉。然,等你修煉好了,也就離死不遠了,有氣也隻剩半口了。除非方外之人,如和尚、道士,耳朵不堵不塞,卻充耳不聞,你,不行,我?更不行!他,也不行。都是俗人呀老兄!何謂方外?世外嘛,名利場之外嘛,見色不愛,見利不動,遇名則躲,聽聲便不聞了。
信天遊
關於聽聲,古人有言: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什麼樣的聲音都不如肉聲入耳受聽,那麼有韻味有情致。西部的肉聲當然好,是東部所沒有也遠不及的,我從電視中聽到的西部歌聲,大多來自東部的傳送或轉播,電氣化使它失去了天籟之原味,重要的是它已帶上濃濃的宮廷味兒了,雖然那些人仿唱的也蠻像,如花兒、信天遊等,但隻是仿得了些皮毛而已,離真諦還遠上白雲間呢!厚厚的脂粉已使它麵目全非了,信天遊和花兒,隻能生發在西部的黃土地上,是人在孤寂和枯焦中心聲的呐喊和歌唱,一種不需要掩飾和做作的表白,當然是山野的溝梁坡窪地裏,它自然而然地帶著鄉野土氣和淳厚的民俗民風。而我們從電視裏聽到的呢,詞已經過修改,並且用上了合聲、伴聲、分部等手段,已經被濾去了最本初的人性的原汁原味兒了,而且打在熒屏上的多都是錯別字!
西部是一個廣闊的概念,我這裏僅僅是指西北的黃土高原。我國黃土層堆積最厚的地區,西起甘肅河西走廊的烏鞘嶺,東至山西太行山西麓,北抵長城之北陰山,南達秦嶺北坡,世稱“西北黃土高坡”,黃土堆積厚達100米到200米不等,蘭州市區的“九州台”,其黃土堆積厚達800餘米。西北高原的黃土主要是風積而成,係第四紀形成的發育較好的馬蘭黃土,以及離石黃土構成。深厚的土塊和丘陵由於新構造運動的不斷上升,流經其間的河流不斷下切,以及雨水侵蝕、潛積,使黃土高原形成了溝壑縱橫,深溝陡崖,裂隙和洞穴的特殊地貌。
青藏高原是個過於高的高原,但是,高處不勝寒,它擋住了印度洋上暖濕氣流的北抬,這不僅使青藏高原自己荒寂而冷漠,也使它身後的黃土高原幹旱而枯焦,光禿禿的山峁峁,一個連一個地望不到邊,沒一丁點兒水色,所以毛澤東寫詩,說是“原馳蠟象”,很貼切,冬天下了雪,可不就是這樣嘛!火辣辣的太陽下,戧眼的黃土色,烙得人眼疼,在這樣的土地上稼穡,收成的是難過和可憐,隻能是廣種薄收,把命交給了天,天下雨是好年成,不下雨是爛杆年成,爛杆年成裏人就成了爛杆,不值錢了!不值錢了咋辦?走西口!是唱著去,又丟不下心上的蘭花花,那唱聲裏就有了哭音,還有掙命一樣的呐喊,是高亢尖銳刺人心肝的高音。信天遊就是這樣的一種唱,除了用耳朵去聽,你還得用心去品,就品出了黃土地上的苦焦、憂傷、悲涼、愴痛。
信天遊就滋生在這樣的苦土裏,由那些在苦裏掙命的人去唱,唱他的生活,唱他的惶,唱他的念想,唱他滾一身黃土的掙紮。別的地方的人沒有這黃土情韻,隻能唱他們自己的東西(生活),若是學個一句兩句,似是而非,其實根本就不是,電視裏的歌星,除了陝北的王向榮(王向榮不是歌星,他是陝北的農民,現在又出了一個叫阿寶的人,難辨真假),都是一派扭捏做作,觀眾聽到的當然隻能是半拉電氣化的聲音。大把票子攥著,生猛海鮮滋養著,根本就不知道黃土山峁上稼穡掙命是怎麼回事,還能唱出真的信天遊麼?無論怎麼著學和仿,總是缺少黃土的土腥韻味,沒有生活的根基哪!
人其實是寂寞的,渴望著同類的理解,然而這卻很難,仿佛一片小樹林,彼此很近,很難以互相探摸、相知。是的,人強於樹,可以接近,握住了一個人的手,便是觸摸了他的肉體,因為手可以看作是肉體的延伸部分,然而心理距離的遠近,卻難以丈量。人是不甘寂寞的,無論生存的狀態是多麼的不易,這心性永不會被磨損。他會借各種手段,以求宣泄,城市人可運用的手段太多,而那些遠離城市,甚至一輩子沒見過火車、汽車的窮山裏人,他們唯一的手段和方法就是運用自己的聲音去歌唱,唱那些被陝北人自己稱為“酸曲兒”的信天遊。
聽了真正的信天遊,你就知道,靈魂和靈魂的接近相知是多麼的不易呀!
信天遊,這三個字就是對屬於它們所涵蓋歌曲的詮釋,信馬由韁,沒有天際約束的放任自由,天是至大無極的,在它的觀照之下,世上的一切生靈,不屬於任何人,那歌聲無論悲喜,無論酸到什麼程度,聲音在天堂裏遊蕩是恣肆的,率性真誠而本色的。體力勞作的農人,在黃土山峁峁上流汗流淚,他們生活得很低賤,他們不想低賤,但又不得不這樣低賤地對待自己的肉體和心靈。麵對城市人他們會自卑,在荒涼的山野中,他們才會自尊而放肆地唱,唱他們被城市人瞧不起的天和地,以及粗劣的低賤生活。他們離城市裏吃的講究、穿的時髦、住的現代的人們的生活,非常遙遠,遙遠到仿佛不是一個星球或者國度。城市人對於山裏農民那種真實的生活存在,愈來愈顯出一種矯情和虛偽,歌星們把信天遊和花兒拿去城裏的大劇院演唱,不,是賣唱、賣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