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一身才氣有君識(3 / 3)

改寫,談何容易!他心裏明白,這是一項艱巨浩繁的工程,對往昔生活再過濾,對種種人情世態再認識,一個觀念在他的頭腦裏日益明晰:大廈的傾頹是無可挽回的。無可奈何花落去,我也隻能扮演一個唱挽歌的角色了。

於是,他根據新的構思,重新結構故事情節,安置矛盾衝突,讓各個人物根據他們自己的性格邏輯,去言,去行,去走完他們的人生之路。新的構思中,除了包含了原稿裏對封建貴族腐朽生活的揭露,還努力突出了對正麵人物的描繪,對理想的追求與歌頌。

這樣,挽歌就不完全是哀傷和消沉了,你方唱罷他登場,世界總會有一日要改觀的。曹雪芹並未能夠作出合乎曆史發展的回答,因為他隻是個文人,並不是思想家。

由於思想接近,情趣相投,曹雪芹和敦氏兄弟一起飲酒,一起高談雄辯時,論題的範圍實際是相當寬廣的。議論經史,賞析奇文,探幽析微,相互切磋,曹雪芹總能比他們觀察得更為深透,言之更為切中要害。當然,曹雪芹確也大他們不少。敦敏比他小上10多歲,敦誠則更小。

試想,曹雪芹能在《紅樓夢》裏借書中賈寶玉之口,大罵一心求功名的人為祿蠢,罵官場贓官惡吏為狗男女,憎惡讀“四書”,憎惡寫八股文,反對扼殺人才的科舉製度,公開提出質問:“難道狀元就沒有不通的嗎?”

那麼,在與無話不可以說的知心朋友中間,高談縱論這種種黑暗惡濁的怪現狀,就是很自然的事了。白紙黑字,尚且哪管世人誹謗!私下談吐,必更能暢意抒懷,狂放不羈。所以,敦誠才會有“接羅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辯虱手捫”那樣的令人動情動容的詩句。

有一回,敦敏、敦誠和曹雪芹一起閑談,不知怎麼一扯,扯起曹雪芹的名號來了。

敦誠問:“芹圃兄,你的小名曹霑,自然是沾潤皇恩之意了。那麼,號芹圃呢?參加科考,入泮謂之采芹。《詩》雲:‘思樂泮水,薄采其芹。’大號芹圃,這人豈不是要讀書做官嗎?”

曹雪芹輕蔑一笑,說:“長輩們的意思,自然是這樣的。不過,如今我已經是背父兄教誨之恩,於國於家無望之人,還說這些做什麼?”

“所以,你後來就又自號曹雪芹、夢阮。夢阮不用說了,追慕阮籍的狂放不羈。你的性格確也是狂於阮步兵的。曹雪芹這雅號,可不是從蘇轍的《新春》詩‘園父初挑雪底芹’取來?”

曹雪芹看了敦誠一眼,笑而未答。還是敦敏長弟弟幾歲,看的書多,讀的詩多,經的世事也多,便糾正敦誠的話說:“你恐怕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蘇轍的詩倒是道出了‘雪底芹’高潔、耐寒的情操,可要象征曹雪芹兄的勁挺傲骨,恐怕就不那麼貼切了。依我看,怕是取自範成大‘玉曹雪芹芽拔薤長’的詩句。”

曹雪芹仍是一笑,搖搖頭,好像是故意引而不發。禁不住敦誠的再三催問,曹雪芹才從容吟誦出下麵四句詩來:

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

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

“妙!妙!這不是蘇軾《東坡八首》裏的句子嗎?蘇東坡因為牽進‘烏台詩案’,被捕入獄,差一點要了性命。《東坡八首》是在出獄後貶官黃州時作的。據蘇東坡事後說,吏卒到他家搜查,氣勢洶洶,他家老老幼幼幾乎要嚇死。家人趕緊把他的書稿全部燒毀,才算沒有再被抓住什麼新的把柄。抄家以後,親戚故人多驚散不顧,蘇軾也算長了見識了。曹雪芹,你真是心藏萬端啊!這鳩烏之比,雪芽之喻,直罵得痛快淋漓,佩服,佩服!”

敦誠思忖半晌,方恍然大悟,益覺得曹雪芹有骨氣,有學問,禁不住走上前去,拍拍曹雪芹的肚皮說:“你這裏麵跟蘇東坡的肚腸一模一樣:一肚皮不合時宜!”

“哈哈哈……”他們幾人笑作了一團。

敦誠這後一句話,引的是蘇東坡的一個笑話。明人王世貞編《蘇長公外記》裏,記有一則蘇東坡平時與人調謔的趣事。

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見識。”坡也未以為當。至朝雲,乃曰:“朝士一肚皮不合時宜。”坡捧腹大笑。

說到這裏,曹雪芹收回話題道:“莫談了,莫談了,咱們違犯談約三章了吧?好,各罰酒一大杯。敦誠,快去我的寢室裏取來南酒,待會兒宅三、複齋他們還要來,大家好邊飲酒邊賞月,邊作詩消遣。”

宅三、複齋也都是曹雪芹在右翼宗學裏結識的朋友,他們聯吟結社,經常詩酒唱和,成為一時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