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史上,這一天真是值得一記:曹雪芹和敦敏、敦誠兄弟,嘯聚山村,縱論紅樓留下一段佳話。此事發生在曹雪芹回北京一年之後乾隆二十六年初秋。那時,敦敏、敦誠兄弟也已相繼奉調回京。
大約是外地生活實在艱苦,敦誠回京後就病倒了,他哥哥敦敏前去看望時特意寫了一首詩送他。在那首詩的結尾處,敦敏借題發揮地調侃道:
到處馳驅不得意,不如閉門靜坐無事即神仙!
敦誠看後,開懷一笑,身子像是一下子就輕鬆了不少,於是手指著詩稿建議道:“閉門靜坐我看就免啦,咱倆還是抽空去看望一下芹圃如何?”
敦誠自上次給曹雪芹寫了那一首“勸君莫叩富兒門”的勸告詩之後,心中一直很不安:自己作為宗室之後,可謂衣食無虞,因而向饑寒交迫中的曹雪芹提這樣的要求,實在是有點於心不忍。
所以敦誠回京後就總想找機會去香山看望一下曹雪芹,以作安慰。敦敏聽罷弟弟的建議,當即以拳擊桌,說:“正合吾意。我看不如就趁這幾天秋高氣爽,走一趟香山。”
三天後,敦誠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完全複原,便約了哥哥,同乘一輛騾車,出西直門,駛上了去香山的大道。那轎車由兩匹高頭大馬拉著,車夫又是個老把式,一路“得得、駕駕”地走得頗為平穩。
車子一拐過萬壽山的路,出現在眼前的便是與城裏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景象了:田野,疏落分布的農民茅屋,竄來竄去跑動著的野狗……轉過山腳又上青龍橋,透過車窗向外望去,那香山便已經在眼前了。這一帶環境尚好,青山綠水,景色宜人,空氣也覺清新。兩人不覺都興奮起來:“不知芹圃可在家?”
“除非進城來看我們,這也太巧了!一般總會在家的。”
待找到曹雪芹的家,一眼望去那是怎樣的幾間破草房啊,蓬牖茅椽,又低又矮,門前野草叢生,滿目淒涼。二人不覺一陣難過,麵顯淒然之色。
這是山腳下朝著東南方向的四間舊茅屋,一間獨開一門是廚房,三間一明兩暗:左邊一間是他和他從金陵帶來的那位新婦一起住的,中間一間是他前妻所生的方兒住的,右邊一間則用作為他的書房了。
圍繞這茅屋,有一圈以刺藤樹紮成的籬笆,籬笆上爬滿了開著小花的爬山虎,不遠處又有幾株蔓延的絲瓜藤,藤下掛著幾個老絲瓜。
這天早晨,曹雪芹先是畫了一幅水墨畫,畫麵上是一光頭圓臉的文人,正在撫鬆遠眺。畫的左下角,題了“燕市酒徒”四個字,署名“夢阮”,又加蓋了兩方閑章,這才將它釘到牆上。他先自欣賞了一會兒,接著便又埋下頭去,專心整理起他的書稿來了。
金陵回來之後,曹雪芹根據自己對他們曹家生活過的那一座“大行宮”,也就是江寧織造署院的仔細考察,覺得原先自己在《石頭記》中對榮、寧二府的描寫,尚有很多很多地方需刪改和增補。
許多東西,在未動筆寫之前是一種感覺,待寫過一遍之後,再回過頭去觀察感覺就完全不同了。實際存在的往往比頭腦中想象的要豐富、紮實得多!
然而,興衝衝地理過一遍稿子之後,曹雪芹又歎起氣來了。有好多稿子被借走後尚未還回來。因為人家借去後看著有意思,就又轉借給他人看,這樣借來借去往往要很長時間,有的則幹脆就被丟失了。
“下回不管他是誰,原稿反正是再也不能借給他了!”
“但是來借看的人非親即友,都是喜歡自己文字的人,也算半個知音吧,硬是不借怕也說不過去呢!”
曹雪芹正這麼打著肚皮官司,就聽籬笆外有人在叫:“芹圃,芹圃!”
他一聽就知道來人是誰了,不禁喜出望外:“是敬亭呀!快請,快請!”
曹雪芹邊說邊跑出門去迎接,這才見來的不僅是敦誠,還有他哥哥敦敏呢!曹雪芹高興得不禁張開雙臂將他們兄弟二人緊緊摟住,久久不願鬆手。
曹雪芹朗爽地高聲大笑說:“今兒可真是貴人天降,怎麼也想不到你們會來--難為你們怎麼摸到這地方的?”
進門頭一件事,便是吩咐妻子:“來了稀客,趕緊去打酒、切肉。這個……你還是再去王記酒鋪,找王老板商量一下吧!”
妻子心領神會,苦笑著說:“知道啦,這還用得著你囑咐呀!”
敦氏兄弟立即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所以趕緊說:“唉,芹圃,我們來看你,卻又害得你賒賬,不好意思啊!還是別買肉了,就要點酒吧!”
“不,酒要,肉也要。今兒高興啊,要一醉方休!”
進屋看時,倒也別有一番意致:小窗糊著雪白的新紙,頗為明亮。牆上掛的是一把直垂的三弦兒,一把斜著的寶劍,棗紅的穗子顯得十分瀟灑。小桌上就是筆硯,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碟子裏麵裝著繪畫用的顏色和兩個水壺、筆洗。
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桌上幾上到處擺滿了奇姿異態的石頭,牆上貼著畫的大石頭,一個古裝的人向著石頭躬身施禮。
“芹圃,”敦誠搶先說話了,“您真不愧是石頭下凡,滿屋子都是石友呀!”
進書房坐定,敦氏兄弟先看掛在牆上的那一幅新作說:“這是夫子自況圖吧?”敦誠指著“燕市酒徒”四字題款問曹雪芹。
曹雪芹笑著,未說什麼。
“芹圃,卜宅三走了,你可知道?”
“他怎麼走了?是回浙江?他不是想求個功名的嗎?”
曹雪芹這一問,倒使書房內的空氣霎時凝重起來。
“哪裏。是卜宅三未能參加會試就死了,可歎啊!”這麼一說,令曹雪芹也頓時歎息起來。
對這位多年前宗學裏的同學,曹雪芹還是很有好感的,尤其那一晚的中秋夜談,更是記憶猶新。他不禁傷感地吟道:“唉。‘兩部蛙鳴新雨後,月明人立小橋頭’,此人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