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敏大驚道:“啊呀芹圃,你真好記性,這不正是卜宅三那個中秋夜暢談時應你所請而即興寫出的一首七律中的兩句嗎?”
敦誠覺得三人好不容易才得以一聚,這麼傷感怎麼行,於是就趁機將話題一轉:“老哥看你說的,他若記性不好,又怎能寫得出那麼幾十萬言的大著《石頭記》來?”
說完也不待敦敏回答,又轉問曹雪芹:“真的,芹圃,你的書何時才能寫完?我們可都等急了。”
曹雪芹於是向兩位好友解釋了個中原因。一是《石頭記》如何結局,他還在認真斟酌;二是度日艱難,需投入精力張羅吃穿,因而既不能保證安坐書房,又影響心境情緒,致使寫作進度不能很快……
老友相逢,都分外高興,彼此談思念,談境況,更少不了談曹雪芹的南行。
“芹圃,您怎麼就離了尹家呢?”
“唉,他家的先生,哪裏是人當的?你不記得富良的老子說過,‘我雇的這些先生都太不好,等我花錢買一個,準比這個強。’你想給這種混賬人家當先生,還能是人?簡直是貨了!”屋裏的幾個人一齊哄堂大笑。
“聽說他們還給您加了罪款,下了逐客令,是嗎?又是怎麼回事,什麼罪名?”
“什麼罪名?那叫做有文無行。”
敦敏、敦誠大吃一驚,“這是怎麼說?”
“嗐,還不是那兩件:一是說我寫小說講故事,這不是當先生該做的;二是我見他們家待丫鬟們太狠毒,太不當人了,我想方設法地搭救了兩個,逃出了火坑。她們後來偏要來謝我也太多餘。可就讓主家知道了,就說我是安著邪心,勾引他家的使女!你說說,在這世界上,做點兒好事都是犯法的!”說畢,一聲長歎。大家默然。
“芹圃,我一想起您,就想起詩聖老杜給李白的那首詩,我隻改兩三個字,就贈給您,最是恰切了!你聽:‘不見曹君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西山著書處,相約好歸來。’你看如何!”
曹雪芹一聲拍案,把酒震灑了,一麵起身大笑,拉住敦誠的手,“你改得好!真好!可我怎比李太白?當不起,當不起!”
敦敏忽見曹雪芹腰間係著一塊古玉佩,形極古雅,光瑩可愛,便說道:“芹二爺果然不愧是世家,窮到這個分兒上,還有這麼少見的古玉掛在身上呢!”
曹雪芹笑道:“哪裏哪裏。我可難與城裏那家貴公子相比,窮得飯都吃不上,桌上一個大綠玉盤盛東西,那玉潤得像一汪水。洗臉是一個烏烏塗塗的舊盆,沉甸甸地壓手。有一天他的老丫鬟高起興來,打磨了一下,嚇了一跳--原來是個金的!我拿什麼比人家?這玉是去年在江寧有人給的,他說受過先祖父的恩德,無可為報,送給我作個念想兒的。”
“江寧還有人記得你們吧?”
“我原先也不知道我們曹家這號人值幾文錢,可一到江寧,傳開了,幾乎天天有人請我去吃酒,談先祖時的事情。那真像說書一樣!他們沒想到還有我這個不成器的子孫後代,倒把我當了寶貝,輪流著請。這樣,我倒省了飯錢盤纏。聲氣大了,也引起了別人的猜忌……”
大家夥兒聽入了神。三人沉默了一會,各自想著心事。半晌,敦敏才又關切地問:“芹圃,聽說畫院來邀過你,你何不應承下來?那裏可是有一份不菲的薪俸可拿的啊!”
“事情是有的。皇家畫院的人來找過我,說像我這樣的畫藝到畫院去也是一把高手。”
“那你準備怎麼辦?”
“我當然是不會去的。”
“這又是為什麼?”
“我當然有我自己的考慮。”
曹雪芹這麼一回答,敦氏兄弟又不明白了。因而他覺得有必要向他倆作一番解釋:“你們兩位都知道唐朝畫院裏的那位供奉閻立本吧?閻立本的畫技和文名,在當朝來說應該也是數一數二,享有很高地位的。可是一旦到了畫院,那就得被人呼來喝去了。”
“比如有一天,正當皇帝和一些達官貴人泛舟遊賞時,那皇帝忽然來了興致,像喚一隻狗似的招呼閻立本道:‘喂,你過來,速速將我們泛舟遊園的情景畫下來!’可憐那位大畫家,立時羞得滿臉通紅,但在皇上的淫威下,也不得不立即伏地描摹,研丹吮粉,直弄得一脖子的臭汗。你們兩位想想,我,曹雪芹,頂天立地的一個漢子,能去幹這個事嗎?”
敦誠說:“芹圃,你想得對!哥哥主要是考慮你的生活境遇,所以很希望你能應召。但我認為,你這個人,就如一艘不係的小舟,是不能將你關在船塢裏不動的。所以還是我以前寫詩勸你的那句話:‘勸君莫叩富兒門’。與其被人呼來喝去,‘不如著書黃葉村’。”
敦敏聽罷他們兩人的話,知道曹雪芹的主意已定,於是又將話題引到了《石頭記》這部書稿上:“近來讀《石頭記》的人可不再是一些熟識的朋友啦!有好多人讀過之後都說,這部書是芹圃老兄用來寄托自己身世感慨的。但也有人說……”
“說什麼?”
“說你這種書還是不看的好,說不定那裏麵有什麼關礙的話,將來會有麻煩。”
聽敦敏這麼一說,曹雪芹馬上想起了以前從金陵潛回北京的遭遇。怎麼,這件事已經傳播開來了?這倒是要引起格外注意的。因而他辯白道:“其實,我老早就在書裏聲明過:我的書不敢幹涉朝廷。有些人沒看過我的書就這麼胡亂猜想,實在是無聊透頂。”
“那麼,我說你是在用《石頭記》抒發個人的身世感慨,這沒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