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有一點的。例如書中借幾個人物之口說到幾次接駕,銀子花得像淌水似的,的確是我們曹家上一輩的事。但是若說這本書裏寫的完全是我們曹家的事,那就未免迂闊了。”
“比如書中寫到賈家許多穢事,難道我曹雪芹發瘋了不成,把自己家的醜事公諸天下,把我的一些長輩都醜化一遍?不會的嘛!我隻不過是將一些耳聞目睹的很多大族人家興衰的事,多方收集再加以渲染,然後精心編綴成一個比較完整的故事而已。”
“那寶玉呢,是否確有其人?”敦誠又問。
“寶玉嘛,應該說完全是我虛構的一個人物。不信你倒仔細排排看,你們跟宗室裏的那些貴族子弟接觸多,差不多都認識,那些有著三妻四妾的公子哥兒,有哪一個配做他的模子的?”
“他真的隻是我的想象,也是我的一個理想。人們猜想的可能是誰誰誰,不對的。是不是我自己?也不是的。但是我喜歡他,當寫到他的一些反叛行為,寫到他所說的那一些狂悖言語的時候,我心裏就覺得非常痛快,就像他代我說出了胸中的鬱悶一樣。”
“因此,我隻要一寫到他,就停不下來了,飯也不想吃,覺也不想睡。在宗學當差時,晚上你們都回家了,剩我一個,一燈如豆,常常會寫到東方露白,才扔掉筆嗬嗬手,爬上床小睡一會兒。也有時寫到深夜,出門走到那棵老槐樹下去透一口氣。那夜晚啊,但見一勾彎月,欲隱西山,滿天星鬥,萬籟俱寂。這時我會想到,我曹雪芹,在這茫茫天宇中,也就能留下這一部書稿啦!”
敦誠顯然對曹雪芹的這一番話很感興趣。他接著說:“這麼說來,芹圃,你對世事的確是看得十分超然了。怪不得你絕不去應那畫苑之召而一心一意寫你的《石頭記》了,是不是?”
“敬亭,今天我當著你們哥倆的麵,可算是把話說透了:其一,我確實是不想再去當什麼官差了;其二,我對世事,倒是並不超然的。如果真像佛家那樣,一切看透,那我還寫那《石頭記》做什麼?不過,時已近午,咱們也別再超然了,還是喝酒要緊,是不是?”
敦敏、敦誠兄弟聞聽哈哈大笑,一邊起立一邊說:“芹圃,幾年不見,你還是未改詩人本性。那麼,就恭敬不如從命。新嫂子可能也已將酒菜準備齊了,咱倆可是頭一次品嚐她的廚藝哩!”
敦家弟兄早覺餓了,芳卿下廚做飯,不一會兒便端了幾樣酒菜上來。曹雪芹太興奮,酒也比平常加倍地痛飲起來,興致高極了。
後來有些醉了,那狂放之形、驚人之語越覺與往日不同。大家擔心他酒太過量了,勸住了他,讓他到內屋去臥憩,他不肯。這一席酒,果然喝得痛快,三人都略有醉意。敦敏、敦誠各自寫了詩送給曹雪芹,以表示對曹雪芹的同情和慰問。
敦敏的詩題作《贈芹圃》:
碧水青山曲徑遐,薜蘿門蒼足煙霞。
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
新仇舊恨知多少,一醉方休白眼斜。
這詩的前兩句,描寫出曹雪芹居住的環境。三四句,寫曹雪芹的行蹤和生活的苦況。五六句,道出曹雪芹一生的坎坷遭遇,燕市哭歌徒增悲,南國尋夢夢成空。尾聯二句,則點出他在“新仇舊恨”的熬煎中,依然保持著像阮籍那樣疾惡如仇的高潔人格。
敦誠的詩題為《贈曹雪芹》:
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
衡門僻蒼愁今雨,廢館頹樓夢舊家。
司業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
何人肯與豬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詩的內容,與敦敏那首大致一樣。不過,敦誠詩裏對曹雪芹貧居山村的苦況,做了更為真切的描摹。“舉家食粥酒常賒”,那該是怎樣艱難地度日!“日望西山餐暮霞”,夕陽殘照,晚霞滿天,景色是夠美好的,然而,暮霞又怎可療饑呢?自然景色再美好,也飽不了肚皮,那恐怕意味著,有時竟至到了斷炊的境地了吧?
“司業青錢”,用唐代蘇司業借錢給鄭虔用來買酒的故事。杜甫有句:“賴有蘇司業,時時乞酒錢。”“豬肝食”,則是用了後漢閔仲叔的典故。據《後漢書》卷五十三記載:閔仲叔住在山西安邑地方,是個很有氣節的人。因年老家貧,無錢買肉,隻能每天買豬肝一片。店主嫌麻煩,不肯賣給他。這事被安邑縣的縣官知道後,便指令縣吏照顧他。但閔仲叔不願為生活瑣事而牽累別人,竟離開安邑,遷居異鄉。
這兩首詩,以豪言壯語寫辛酸情狀,益增其悲憫之感,反映出曹雪芹晚年的窮愁潦倒,也再現了他窮不餒誌、孤高不屈的嶙峋風骨。
“好詩!”曹雪芹大聲叫好,“尤其是‘步兵白眼向人斜’這句,最為精彩。對這個社會,我們真得學學竹林七賢中的阮籍,要施以白眼,斜看人生了……”
話未說完,卻見妻子和敦敏走進書房,妻子對曹雪芹說:“你看,大敦叔叔又為方兒留下這麼多銀子!”
曹雪芹不禁一陣臉紅,他不好意思地搓著手,說:“唉,看你們兄弟倆總是這樣,叫我怎好意思啊!”
敦敏、敦誠又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並再三邀請他們全家進城做客,說畢便登上來時的馬車,往回走了。
這年冬天,敦敏曾又一次來訪,不巧曹雪芹又外出,沒有見到,留下一首絕句《訪曹雪芹不值》:
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
山林不見人,夕陽寒欲落。
凍雲晚煙,一派蕭索淒涼景象。曹雪芹悲慘的身世、落寞的晚境,豈不正像這沉沉欲落的夕陽嗎?敦敏觸景生情,不禁吟出這樣的悲歌,悵然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