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的解釋隻有一個,那就是他們確實是合作多年的知心朋友,所以才敢用“因命芹溪……”這樣的多少帶著點玩笑成分的口氣說事,讓後人讀時感覺到更真實更可親。
關於這一點,隻要我們在讀《紅樓夢》的同時再隨時讀讀她所作的“脂評”,就一定會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比如第六回“脂評”:“……借劉嫗入阿鳳文,送官花寫金玉初聚為引,作者真筆似遊龍,變幻難測,非細究至再三再四不記數,哪能領會也?”
第十一回“脂評”:“……幻情裏有乖情,而乖情初寫偏不乖。真是慧心神手。”
第五十七回“脂評”:“寫寶釵、岫煙相敘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樂。時方午夜,燈影幢幢,讀書至此,掩卷出戶,見星月依稀,寒風微起,默立階除良久。”
第七十四回“脂評”:“……文氣如黃河出昆侖,橫流數萬裏,九曲至龍門,又有孟門呂梁峽束不得入海,是何等奇險怪特文采,令我拜服。”
“慧心神手”、“不負大家後裔”、“聖手神文”、“令我拜服”等語,可謂寫盡了她對曹雪芹的理解與崇拜。尤其“默立階除良久”這一段,那種被曹雪芹小說所深深打動的描述,我們今天的讀者即使未讀《紅樓夢》,單單讀她的這一段評語,心弦就已經被撥動了。
正是抱著這種既崇敬又親近的態度,脂硯齋與曹雪芹相依相伴,不厭其煩地為他做著許多拾遺補缺的工作。一字字地校對、修補、刪改,這種工作既瑣碎,對全書似乎又無關宏旨。但如果不做,任其缺失,雖是“白璧微瑕”,那也畢竟是留下了瑕疵,會令後人遺憾的。
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密意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文末“脂評”記:“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歎歎……前回倪二、紫英、湘蓮、玉菡四樣俠文,皆得傳真寫照之筆,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歎歎。”
說明《石頭記》這部小說在當時就有很多人借閱,致使文稿在流轉過程中常常有章節缺失的情況發生,時時要令脂硯齋發出連連的歎息。
當然,有時就不光是歎息,不光是代為補寫一些零星的缺失文字,幾乎是整回的代寫了。如據研究者考證,《紅樓夢》庚辰本第七冊自第六十一回至七十回,實共十回書,卻缺了第六十四、六十七回,待到較晚的本子,這兩回書就補全了。是曹雪芹自己動手補全的嗎?不是,因為那裏麵有許多破綻,被定為偽作。而從這偽作的年代和質量來說,又隻可能是出於脂硯齋之手了。
最重要的,是脂硯齋還為這部《紅樓夢》寫了“凡例”,並將之放在整部書的卷首。這就有點像當代人為一些重要的著作所作的“導讀”了。
這篇導讀可是寫得太好啦!特別是文中所題的那一首總詩,其最後兩句“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可謂道盡了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全部心血,非常有助於我們深入地了解作者曹雪芹寫作此書時的苦心孤詣和慘淡經營。
當初在曹雪芹離京南下的這一載有餘的時光裏,脂硯齋也是最想念他的人了。她受曹雪芹重托,在二人不能相聚時,為書稿多下工夫收拾整頓。
脂硯齋果然不負所托,到乾隆二十五年秋日,已經編整出一部四次評閱的本子;內中仍有短缺文字之處,空著等待曹雪芹回來。
曹雪芹在江南,也不會空閑,又寫出了不少章回。脂硯齋日夜盼望著曹雪芹的歸來。這天曹雪芹托人捎回來一個包裹。這個包裹不是財物,而是一大摞新的書稿!脂硯齋十分興奮,細細地閱讀起來。從脂硯的批語來推斷,她與曹雪芹並不是能夠經常聚居的。
她的批書是在與曹雪芹不能會麵時作的,那隔離著的情況,從批語口氣中有明顯的透露。這當然可能是因為曹雪芹出外南行了。
但是這裏麵還有別的緣故,是被迫分開的。這也許是由於生計上的問題而不得不另作安排。也有可能是被迫而暫避,因為他們二人的重會在當時輿論的目光裏是不合法的,是不光彩的事情,有人施加了壓力,逼他們離開。敦家弟兄的詩所說的“燕市哭歌悲遇合”,包含著這種難言的悲劇性故事。
脂硯齋,多麼不平凡的一位封建時代的知識女性!曹雪芹有這樣的一位知音長期相伴、相幫,也真是三生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