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耀南雙眉微攏,說道:“大師兄血仇,自然非報不可,但我看澄心大師和範子陽似乎說的不假,如凶手另有其人,咱們一口咬定是他們兩人,豈不正中了敵人陰謀?如果凶手確是他們那更不用心急,澄心和範子陽都是江湖上有名人物,還怕他們逃走不成?總之,大師兄遇害—事,牽連頗大,咱們不能不慎重將事。”
丁劍南因自己已替他們作過證了,人家初遭大故,留在座上,諸多不便,也就站起身抱拳道:“祁掌門人、榮大俠、滕兄,在下蒙老莊主寵召,當時也許是誤把在下當作了鐵扇公子,後來老莊主遇害,在下是唯一目擊之人,留下來作證,更是義不容辭,現在澄心大師、範掌門人都已來過,老莊主的死因,竟然成了謎,在下初出江湖,自慚年輕識淺,也無法幫得上忙,貴莊新遭大故,在下未便打擾,也告辭了。”
滕立言道:“丁兄既然來了,怎不多盤桓幾日再走?”
祁耀南也道:“丁少俠說的也是實情,咱們也不用挽留了。”
膝立言道:“滕福,你送丁公子出去。”
丁劍南拱拱手,就別過三人,由老管家送出大門而別。
榮宗器等丁劍南走後,說道:“二師兄,怎麼讓這姓丁的走了。小弟總覺得此人不無可疑。”
祁耀南微微一笑道:“三師弟,那你真看走眼了,這位丁少俠精氣內斂,眉宇之間隱現紫氣,分明身懷上乘武學,他絕非殺害大師兄的凶手,而且咱們要找的真凶,可能還在此人身上。”
榮宗器不懂的道:“二師兄不是說他不是凶手麼,怎麼……”
祁耀南朝他和滕立言低低的說了幾句。
榮宗器口中“唔”了一聲,說道:“二師兄這一著高明得很。”
華燈初上,丁劍南又回到了老興隆客店,夥計趕忙迎著道:“公子又回來了?”
丁劍南頷首笑道:“我住的那間房有沒有客人?”
“沒有,沒有。”夥計巴結的道:“公子爺還要住店麼?”
丁劍南笑道:“不住店,我回來作甚?”
“是,是。”夥計起忙搶在前麵,來至後進樓上,替丁劍南打開房門,在房中點起了燭火,才躬著身道:“公子爺請進,小的沏茶去。”
丁劍南跨進房門,就在窗口椅子上坐下,不多—回,店夥沏了一壺茶送來。
丁劍南抬目問道:“夥計,你知不知道賣解的蓋爺,住在哪裏?”
夥計連連點頭道:“知道,蓋爺他們一共是三位,就住在前麵樓上的客房裏,啊,那位蓋爺方才還問起公子呢,小的說你老搬到滕老爺子莊上去了。公子爺認識他們?不過這時候他們出去了,好像是用飯去的。”接著陪笑問道:“公子爺晚餐……”
丁劍南沒待他說完,就站起身道:“我上街去吃。”
江淮第一樓這時已經高朋滿座,樓上三十幾張八仙桌,幾乎都已有人坐著,有的正在淺斟低酌,有的卻在豁拳賭酒,—片喧嘩,正是熱鬧時候。
丁劍南中午來過,這時候又上樓來了。
茶樓酒肆,特別巴結熟客,因為你去過一次,熟了,下次還會再去。
一名堂倌看見丁劍南從樓梯走上,立即迎著陪笑道:“公子爺來了,請隨小的來。”
丁劍南道:“還有位子嗎?”
“有,有。”堂倌連聲應著,說道:“小的給你老帶路。”
丁劍南隻好跟著去。
在人叢中穿行了幾張桌子,隻見附近有一粗的朱紅柱子旁,正有一張桌子,隻坐了一個人。
堂倌搶先替丁劍南拉開了小老頭對麵的長凳,陪著臉笑道:“公子爺請坐,這裏沒人。”
丁劍南還沒坐下,小老頭已經抬起頭來,含笑招呼道:“坐,坐,小老兒一個人喝酒,正嫌無聊,公子爺來了,就有伴兒了。”
他這一抬頭,丁劍南才看清楚,這人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擠在一起,兩隻耳朵又尖又小,笑起來極為古怪,但人家先打招呼,當下也含笑和他點點頭,就坐了下去,右手把烏木摺扇放到了桌上。
堂倌轉身退下,過了不多一回,就送上一盞茗茶,放好杯筷,一麵問道:“公子爺要些什麼酒菜?”
對麵小老頭沒待丁劍南開口,就搶著道:“堂倌這還用問?酒自然是女兒紅,菜嘛,你們第一樓的大司務有些什麼拿手菜,揀可口的做幾式來就是了。”
堂倌因丁劍南沒說,小老頭說的自然作不了主,隻是站著等待吩咐。
丁劍南覺得這老兒生相雖然猥瑣,人卻挺熱心,這就含笑道:“你就照這位老丈說的吩咐下去吧!”
堂倌答應了一聲,轉身退下。
小老頭聳聳肩,笑道:“公子爺這老丈的稱呼,小老兒可不敢當,小者兒今年不過六十零一點,離老可遠著哩,公子爺今年總也二十出頭了,咱們差得不多,嘻嘻,孔夫子說過,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除了父母妻兒,就算他活過一百歲,也可以兄弟相稱,公子爺是讀書人,總讀過孔夫子這句話了,大家不用客氣,你就叫我一聲老哥哥好了。”
丁劍南道:“這個在下怎好……”
“沒關係。”小老頭忽然正容道:“小兄弟,咱們這稱呼是孔夫子定的,你再要推辭,老哥哥可要生氣了。”
他居然一廂情願,真的‘小兄弟’、‘老哥哥“起來。
他這麼說了,丁劍南哪還好意思推托,隻得拱拱手道:“老哥哥吩咐,小弟恭敬不如從命。”
小老頭聽得大喜,舉手—拍桌子,聳著肩大笑道:“妙極,小兄弟,咱們這兄弟是做定了。”
堂倌送來酒菜,小老頭一伸手就把壺掄了過去,笑道:“小兄弟,來,來,咱們先幹一杯。”說著,就替丁劍南麵前杯中斟滿了酒,又向自己杯中斟了一杯,舉杯一飲而盡。
丁劍南隻好和他幹了一杯。
堂倌送上酒菜,他站在丁劍南的右首,和小老頭隔了一張桌麵,他一伸手就把酒壺接了過去。他坐在丁劍南對麵,要替丁劍南斟酒,人非站了起來不可,但他還是坐著,伸過手來,就替丁劍南斟滿了酒。這兩件事都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但他做來竟然十分自然,堂倌和丁劍南都沒有察覺出來。
小老頭又伸過手來,在兩人空杯上斟滿了灑,就舉筷道:“來,小兄弟,這炒鱔段要乘熱吃。”
說著,筷子朝鱔背中間落去,夾起一筷,就往嘴裏送去,左手更不怠慢,舉起酒杯往口中就倒,右手筷又朝盤中去夾。
丁劍南隻夾了一筷,還在咀嚼,小老頭右手夾菜,左手斟酒,舉杯,動作十分自然,卻又互相連貫,沒有浪費半分時間,已經連挾了五筷,連幹了五杯。
堂倌送上第二盤菜來,小老頭就抬頭嚷道:“夥計,快些添酒來。”
掌倌看他和公子爺談得很好,他當了多年跑堂,豈會看不出來,這小老頭分明是個訛吃訛喝的人,方才一個人的時候,隻叫了一盤鹹水花生,如今遇上公子爺,就大吃大喝起來,但公子爺心甘情願請他喝酒,自己又何用狗咬耗子?他依言退下,立即就送上酒去。
小老頭道:“小兄弟這裏大司務手藝還不錯,你看這甩水很肥、很嫩,哈,你真是公子哥兒斯文得很……”
掌倌陸續送上菜來,小老頭每次都要他添酒,現在,桌上差不多已有十幾個空酒罐了。
小老頭先前嗓子又尖又沙,現在酒灌多了,舌頭也大了,話聲就沙而且啞,還在不停的叫著添酒。
掌倌再一次送上酒來,接著走到丁劍南身邊,手中拿著張紙條,躬著身道:“公子爺剛才有一位客官要小的送給公子爺的。”說著把紙放到桌上。
丁劍南取起一看,隻見上麵寫著一行潦草的字跡:“初更在史公祠後梅花嶺候教”。下麵並無具名,心中覺得奇怪,這就抬目問道:“是什麼人叫你送來的?”
小老頭沒待堂倌開口,就搶著嘻的笑道:“這不用問,約你小兄弟的自然是你熟悉的人了,小兄弟去了不就知道了麼?你問夥計,他怎麼知道?”一麵回頭朝堂倌道:“夥計,你去下兩碗麵,我老人家喝了酒,就得壓些麵食下去,才不會吐。”
堂倌依言退下,吩咐下去。
小老頭打著酒嗝,笑道:“小兄弟,你這朋友真有些怪,不到酒樓上來和你喝上幾杯,卻約你到小山上去喝東風。”
丁劍南道:“小弟這裏並沒有熟人,不知這人是誰?”
小老頭嘻的笑道:“不是熟人,他怎麼會約你?既然約你,自然是你的熟人,吃了麵,從這裏去,大概也差不多了。”
堂倌送上兩碗麵來。
小老頭烯哩嘩啦的很快把一碗麵吞下肚去,等著丁劍南把麵吃完,就站起身來笑道:
“小兄弟,你要去梅花嶺,老哥哥喝得也差不多了,就想睡覺,咱們走吧!晚上這頓酒,喝得真痛快;老哥哥是這裏的常客,經常來喝,所以掌櫃的都認識老哥哥,可以掛帳,今晚這頓酒,就算是老哥哥請你喝的,你隻管走好了,老哥哥去掛個帳……”
他這一站起,一個人東倒西歪的,兩條腿好像不聽使喚似的。
丁劍南聽他說要去掛帳,自然是身上沒帶銀子,心中覺得好笑,忙道:“老哥哥不用客氣,今晚這頓酒,該小弟作東。”麵朝堂倌招招手道:“夥計,結帳。”
“不,不。”小老頭雙手扶著桌子,還搖晃著身子,大聲道:“老哥哥在這裏掛個帳,很方便……”
堂倌已經從櫃上結了帳走來,躬著身子道:“公子爺,一共一兩七錢三分。”
丁劍南摸出一錠二兩來重的銀子,隨手遞過,說道:“不用找了。”
堂倌接過銀子,連聲稱謝。
丁劍南道:“老哥哥,可要小弟扶你下去?”
“不用、不用。”小老頭搖著手,咧嘴一笑道:“嘻嘻,這點酒,老哥哥怎麼會醉?從前,年輕的時候,我一個喝過一壇,十足五十斤,也沒醉……,你有事隻管先走,不用管我……”他說得口沫四濺醉態可掬。
丁劍南這就拱拱手道:“那麼小弟就先走一步了。”舉步下樓,心個還暗自覺得可笑,憑空和他稱兄道弟,卻連人家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天寧門外的史公祠,可是揚州一處偉大的史跡,建築堅實,氣象莊嚴;祠前兩行古柏,株株都衝霄直上,象征著一代偉人的凜然正氣。
這時已經快近初更,一彎蛾眉新月,斜掛在天空,夜色迷離,遙看瘦西湖使人有朦朧之美的感覺。
丁劍南手持折扇,飄然行來,循著山徑,登上祠後的小土山(梅花嶺就是一座小土山),舉目看去,山頂上哪有什麼人影?心中不禁暗暗動疑,忖道:“不知是什麼人約自己到梅花嶺來的?初更,這時候不是已經初更了嗎?”
就在此時,隻聽身後有人嘿然道:“年公子果然信人,老朽在嶺上已經恭候多時了。”
丁劍南暗暗吃了一驚,此人業已來到自己身後,自己競然還並未發覺,心念一動,人已迅速的轉過身去。
隻見一個身穿土布衣褲的禿頂老者,正從梅林中走出。
這老者兩髯花白,臉長如驢,右手掌心盤著兩枚鐵膽,雙目炯炯直向丁劍南投來。
丁劍南並不認識他,不覺微微一怔,抱拳道:“老丈邀在下前來,不知有何見教?方才聽老丈口氣,在這裏等的是年公子,在下丁劍南,並不姓年,老丈是否認錯了人?”
禿頂老者目光朝他折扇一瞥,冷然道:“難道你不是鐵扇公子?”
丁劍南含笑道:“老丈果然認錯人了,在下丁劍南,並非鐵扇公子。”
禿頂老者聽得一愕,回頭叫道:“徒兒,你出來,看看是不是他。”
梅林中有人答應一聲,舉步走出一個錦衣漢子,那正是錦衣二郎的魏虎,他看了丁劍南一眼就道:“師傅,就是這小子。”
禿頂老者突然仰天發出一聲大笑,洪聲道:“好小子,老夫差點上了你的當,想不到堂堂武當門下,居然藏頭縮尾,連自己姓名都不敢承認。”
丁劍南看到錦衣二郎,已知這是怎麼一回事了,聞言也朗笑一聲道:“在下丁劍南,何用不敢承認呢?老丈問在下是不是鐵扇公子,在下事實上並非鐵扇公子,豈敢掠人之美?老丈邀約在下到梅花嶺來,自然是為了令徒錦衣二郎之事,不知道老丈可曾向令徒問清楚了?”
禿頂老者炯炯目光隻是凝注著他,冷然道:“老夫自然問清楚了,你小子恃強動武,用拂穴手法傷了老夫徒兒,這還是假的不成?”
丁劍南微曬道:“老丈既然問清楚了,應該知道是非曲直,在下和令徒無怨無仇,怎會出手傷人?”
禿頂老者怒聲道:“老夫所以要來問你,就算你是武當門下,也不容你跑到揚州來撤野,老夫也不難為你,老夫隻要把你拿下,自會有人跟武當派送信去,等你師父來了把你領回去,即可無事。”
丁劍南道:“在下已經一再向你聲明,不是武當門下……”
禿頂老者沉喝道:“老夫不管你是什麼門派,老夫一向言出如山,你還是乖乖跟老夫走吧!”
丁劍南聽得心頭有火,大笑道:“老丈如此護短,無怪令徒在揚州飛揚跋扈,橫行不法了。”
禿頂老者目射xx精芒,厲喝道:“小子,你說什麼?多少年來,還沒人敢在老夫麵前如此說話的,大概你自以為出身名門大派,沒把咱們鷹爪門這個小門派看在眼裏了,哈哈,老夫今晚不給你看點顏色,你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呢!”
這老人越說越氣,左手一抬,從他衣袖之中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爪,五隻手指枯瘦有如鳥爪,骨節卻特別粗大,停在胸前,伸屈了幾下,沉喝道:“老夫要出手了,小子小心?”突然身形一晃,探手朝丁劍南當胸抓來。
他使的鷹爪門的擒拿手法,出手端的迅捷無比。
丁劍南腳下後退了半步便自避開,口中說道:“老丈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不問是非曲直,就如此武斷,貿然出手,豈不有損清名?”
禿頂老者一抓落空,更是怒不可遏,口中大喝一聲:“小子,看你躲得過老夫幾招?右手把兩枚鐵膽往懷中一塞,身發如風,右手五指如鉤,嘶然有聲,淩空抓來。
這一下他在盛怒之下,出手如電,比方才不知淩厲了多少倍!
丁劍南依然沒有還手,身形閃動,從旁跨出,一道銳利的爪風,從他肩頭劃過,隻有毫厘之差,心頭也暗暗驚凜,此老果然功力深厚!
禿頂老者幾乎不敢相信,對麵一個年輕小子,居然能從他爪下閃出,口中嘿然笑道:
“好小子,你果然滑溜得很!”喝聲出口,雙爪揮舞,刹那之間,十步之內,登時幻起重重爪影,尖風漫天,幾乎把丁劍南一個人影淹沒在一片無數尖錐般指風之中。
隻聽丁劍南清朗的聲音喝道:“老丈再不住手,在下說不得要得罪了。”
禿頂老者雙抓連發,仍舊無法傷得對方分毫,甚至連他衣角都沒粘到一點,心頭更是怒惱,厲聲道:“老夫不把你小子撕了,就不叫禿頂神鷹了。”
雙方話聲甫落,兩條人影已經快地分開,禿頂老者一條右臂已經軟軟垂下,再也法抬動。
丁劍南目射寒芒,一張俊臉隱有怒容,冷然道:“老丈一再相逼,在下不得不出手自衛,尊臂並不礙事,隻要回去休養兩三天,自可複原,在下少陪。”轉身飄然往山下而去。
禿頂老者敢情被他氣瘋了心兩眼直視,過了半晌,砰然往後倒去。
錦衣二郎魏虎大吃一驚,急忙俯身叫道:“師傅,你老人家怎麼了?”
禿頂老者一聲不作,錦衣二郎眼看師傅神色不對,心頭不禁大駭,一時沒了主意,慌忙背起師父,急掠而去。
丁劍南一記折扇,點閉了禿頂老者右臂經脈,但心頭猶有餘忿,匆匆走下小山,剛行到史公祠前,突聽一聲極輕的機簧聲響,傳入耳中,眼前就有一大蓬極細的寒芒激射過來!
丁劍南驟不及防,心頭大吃一驚,急忙豁的一聲,打開烏木折扇,手腕輕輕一翻,扇麵向前一圈,把射到胸前的一蓬寒芒,悉數擊落!但就在他打開折扇,朝前圈出的同時,耳中聽到一聲低沉的陰笑,一隻無聲無息的手掌,業已印上後心,丁劍南陡覺後心如被千斤巨石壓下,口中‘呃”了一聲,一個人被震飛出丈餘遠近,仆倒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