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拿著筷子,站到門口答應著,喊,楚胡子,楚胡子,來喝一杯。楚胡子就到了門口,說這麼晚了才吃飯?咦,來客了呢。母親起身,去添了一副碗筷和酒具。楚胡子說他是吃過了的。母親說,吃過了再喝點酒。楚胡子就坐下來了,這才看清所謂的客,原來是子建,驚道,子建什麼時候回的?!胖了,魁梧了。又問子建在外工作怎麼樣,又問子建發財了吧,又問這些年在外麵賺了幾百萬?子建倒抽了一口涼氣,想這楚胡子,說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嘴上卻說,楚叔叔還是那麼愛說笑呢,幾百萬,我又不搶銀行,哪裏去掙幾百萬?黑子發財了吧!黑子是楚胡子的兒,和子建是老庚,光屁股玩到大,黑子初中畢業後出去打工,子建大學畢業後,也出去打工,兩人很多年都沒有見過麵了。
楚胡子笑眯眯地說,混得還行吧。父親說,哪裏是還行呀,黑子發大財了,千萬富翁。去年回家,開著小車,蓋了新樓,花了十幾萬。子建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山腳下有一幢紮眼的新樓,看上去頗為壯觀。子建臉上現出自慚形穢的神色。楚胡子說,你聽人瞎吹,哪裏就千萬富翁了。我估摸也就一二百萬吧。他要真有個千把萬,就不是那個排場了。父親說,說的倒是。子建問,黑子在哪裏做呀。楚胡子說,黑子也在深圳呀。對了,他上次回家還問起你呢。
子建的臉上有了些許的喜色,但那喜色轉瞬又被失落所替代。子建又問了一句,黑子是開廠了麼。父親接過了話,說,黑子在深圳開了一間……聽說叫什麼……什麼福建城?你說這個黑子也真是的,我們與福建隔了幾千裏,怎麼就叫了福建城。楚胡子說,鬼知道呀,我也這樣問他呢,說是他們都這麼叫。子建想起了,有一次,老板是帶他去過福建城的(深圳有很多福建城,福建城都做相同的生意)。他還想起了,那個福建城的小妹,子建有些興奮……起身給楚胡子倒了一杯酒,又問楚胡子要了黑子的電話。喝了一會兒酒,又說了一會兒話,子建已不勝酒力。借著酒勁睡了半天,下午在家發呆,好在和黃狗管家混熟了,走到哪裏,管家就跟到哪裏。子建閑得無聊,在野地裏瞎轉。管家就成了他最忠實的夥伴。
雲壓得很低,鄉村的天空就矮了。一群寒鴉在天上刮過,中彈一樣,落在收割後的稻田裏。稻田立刻就黑了。風比晚間刮得更急,也更狠,在樹梢上尖叫著、狂歡著、奔跑著、像一群窮凶惡極的莽漢,手中掄著大刀片子,一刀子緊似一刀子,勇往直前,砍向一切擋住它們的東西。湖卻清白得發冷,發硬。水也幹瘦山也枯寒,鄉村冬日的山山水水,很有點鋒芒畢露的意思。
怕是要落雪了。子建想。要是回來能看見一場雪,那也是很美好的事情。
子建在野地裏瞎轉,想找回一些美好的回憶。然而子建眼中的鄉村,多少是與他記憶中的鄉村不符了,他記得的,都是鄉村美好的景致:田野裏鋪滿了紫雲英,楊柳綠得幹濕濃淡,桃也鮮紅李也粉白,鳥鳴山幽,農人在田間忙碌,牛羊在坡上吃草,燕子在銜泥,蜻蜓在點水……走過一座橋,子建覺得,這橋也不真切了,記得這座橋,是要比現在大得多的。橋下一條水渠,確實瘦了好多。又走過一道小山崗,子建驚奇地發現,山岡的後背,居然冒出了一間小廟。廟的周圍,是一片梅子林。穿過梅林,遠遠的就聞到香火的味道。進得廟裏,光線就暗了下來。守在廟裏的,居然是個姑子。姑子穿著灰布的道袍,見了子建,麵無表情。子建覺得這姑子的眉眼很熟,又不好盯著她看。在廟裏小站了一會,就出去了。走到廟門口,轉身回望,那姑子也正在看他。子建和姑子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子建慌忙走了。走遠了,心裏還在亂跳。子建覺得這姑子穿了道袍還很好看,子建覺得自己簡直是有些莫名其妙。
子建回到家時,天就擦黑了。一路上丟了魂似的,一直沒想出來,在什麼地方見過那姑子的。
怕是要下雪了。子建說。子建渴望著一場雪。
是呢,怕是要下雪了。母親也這樣說。
下午我去山後麵的廟裏了。子建說。
母親哦了一聲。父親也沒有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