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 一塊凝血
The Blood Clot
他雙眼閃爍,容光煥發。
——《蒙古秘史》
蒙古人征服過數以千計的城市,然而成吉思汗屈尊進入的城市,曆史上僅僅提到一座。通常,當勝利得以確保的時候,他就帶著他的朝臣侍從撤回到遠方更舒適的營地,而由他的勇士去完成剩餘的任務。1220年(即龍兒年)3月的一天,這位蒙古征服者打破他獨特的傳統,帶領騎兵進入新征服的布哈拉城。該城是花剌子模算端(今譯“蘇丹”)最重要的城市之一,今屬烏茲別克斯坦。盡管布哈拉城既非首都,也非主要的商業城市,但在整個伊斯蘭世界,它占據了崇高的情感地位,被視為“高貴布哈拉”。因具有“為所有穆斯林帶來榮耀與歡愉”的稱號而知名於世,該城成為伊斯蘭教的聖地。成吉思汗非常清楚,通過征服並進入該城市的行為,具有重要的宣示意義,因此他耀武揚威地騎馬穿過城門,經過一片遍布著木房與小販貨攤的擁擠區域,來到位於城市中心的巨大磚石建築群之中。
在或許是軍事史上最大膽創新的成功突襲之後,成吉思汗進入布哈拉城。當時,他的一部分軍隊從蒙古出發,沿著直線正麵攻擊算端的邊境城市;而他自己則與輜重同行,率領另一支部隊長距離遠征,這一距離比任何其他軍隊行進的路線都要長——需要穿越三千二百公裏的沙漠、山川及草原。最後,他們幾乎不可思議地出現在敵方防線背後的縱深處。即便是商業旅行隊也會繞道數百公裏,避開克孜勒庫姆沙漠,即傳說中的“紅沙漠”;不過這正好是成吉思汗選擇從那個方向進攻的原因。通過與那個地區的遊牧民建立良好的關係,成吉思汗得以率領他的軍隊,沿著至今仍未能確知的路線,穿越那片沙漠地帶。
他的目標布哈拉城,矗立在阿姆河一條支流兩岸的肥沃綠洲中部,那裏的居民大多數是塔吉克人或波斯人,但卻被新建立的花剌子模帝國的突厥部落所統治,花剌子模帝國是那個時代眾多短命帝國中的一個。花剌子模算端犯了一個致命錯誤,就是他劫掠了蒙古商隊,並把派去進行和平商業談判的蒙古大使毀容,這一行徑激怒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雖已年近六十,但聽到部屬受到攻擊時,毫不猶豫地召集了他那支紀律嚴明、作戰經驗豐富的部隊,再次跨上戰馬,興師問罪。
幾乎不同於曆史上任何一支重要軍隊,蒙古軍隊是輕裝上陣,沒有補給供應的。即便等到最冷的月份橫跨沙漠,人和馬畜也僅需少量的水。因為這樣的季節有露水,可以刺激部分草的生長,這些草可供牧馬食用,並可吸引到獵物,那是以狩獵為生的人所需要的。蒙古人不是動作緩慢地運送攻城武器和重型裝備,相反,他們帶有快速機動的工兵部隊,能當場使用可獲得的材料,建造任何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在跨越廣闊的沙漠之後,蒙古人遇到第一片林子,他們就將其伐倒,製作攻城的梯子、武器及其他攻擊器械。
當先頭部隊走出沙漠,發現有第一個小部落時,快速行動的特遣部隊立即會改變速度,慢慢運行,動作遲緩,仿佛他們是來貿易的商人,而非快速攻擊的勇士。在居民們意識到他們是誰,並在聽到警報之前,蒙古軍隊已若無其事地漫步在城鎮的門口。
出人意料地從沙漠中出現之後,成吉思汗並沒有立即行進,並趁勢攻擊布哈拉。他知道,敵方沒有援軍能從正受到他的部隊進攻的邊境城市趕來,因此,他可以從容地運用一種令人痛苦的方式,左右布哈拉民眾的憂慮和希望。這種策略的目標很簡單而又往往是相同的:在戰鬥真正開始之前,用恐嚇手段迫使敵人投降。起先通過奪取鄰近的幾個小城鎮,成吉思汗的部隊釋放了很多當地的平民逃往布哈拉,逃亡者不僅充斥該城,而且大大地加劇了城內的恐懼氛圍。蒙古人在敵軍防線背後的侵襲,立即給整個帝國帶來了巨大的破壞和恐慌。正如波斯編年史家阿塔篾力克·誌費尼所描述的那樣,當人們看到環繞在他們周圍的鄉下居民時,他們“被騎兵和騎兵帶來的暗如黑夜的灰塵窒息住了,驚嚇和恐慌壓倒了他們,而且擔憂和恐懼盛行”。成吉思汗從給予民眾兩種選擇開始,著手準備對一座城市展開心理攻勢。他給城外的民眾提供寬待的投誠條款,若他們接受條款就可加入到偉大仁慈的蒙古人之中。用誌費尼的話來說:“無論誰屈從於他們都可獲得安全和自由,並遠離嚴酷的恐怖與恥辱。”對那些拒絕接受苛刻條款的俘虜,蒙古人就會在下一次進攻中,將他們置於軍前,充當戰爭的炮灰。
這種策略使布哈拉的突厥守軍感到恐慌。僅有五百名士兵留下來支持布哈拉城堡的長官,其餘的兩萬名士兵則趕在蒙古主力軍隊到達前,四處逃散。他們丟城棄甲,如鳥獸散,這正好掉進了成吉思汗的陷阱,蒙古勇士早已停駐在外等候逃兵,從容地將他們處死。
布哈拉的平民投降了,並且打開城門,但仍有小股負隅頑抗的士兵留在內城的城堡之內,他們寄希望於厚實的城牆可以幫助他們阻止任何圍攻。在仔細評估了整個形勢後,成吉思汗做出了前所未有的決定——進入該城!他的第一項舉動就是來到布哈拉城中心,接受所有人的投降,並號召降民給他們的戰馬提供草料。供養蒙古軍隊和馬匹,被認為是對征服者表示降服的標誌;更重要的是,通過接受糧草,成吉思汗將降服者視作自己的部屬,授予他們蒙古人的保護,同時,也要求他們服從他的命令。
從成吉思汗征服中亞開始,我們就有了關於六十歲左右的成吉思汗的少數幾種書麵描寫。波斯編年史家米哈伊·阿老丁·術茲劄尼,他對蒙古人的描寫遠不及誌費尼那麼溫和,他將成吉思汗描繪為一位“身形高大、體格健壯、精力充沛的人,頭發稀疏發白,有一雙貓兒眼,有著專注的活力、洞察力和驚人的天賦及理解力、令人生畏的攻擊力,他是一位殺人不眨眼的屠夫、仇敵的顛覆者,無畏、血腥並且殘忍”。由於成吉思汗具有摧毀城市和戰勝數倍於己的敵軍的離奇能力,術茲劄尼還斷言成吉思汗“熟悉巫術並且詭計多端,以魔鬼為友”。
據目擊者稱,成吉思汗抵達布哈拉城中心時,騎馬來到大清真寺,並問及這座城內的最大建築是不是算端的官邸。當被告之那是上帝的居所而非算端的官邸時,他什麼也沒有說。對蒙古人來說,唯一的上帝就是“長生天”,她延伸四方,無邊無際。上帝主宰整個地球;上帝不可能像個囚犯或籠中的動物一樣,被禁錮在石室之內,而且與城市居民所說的恰恰相反,他的言語也不能被限定在書本內。在自身的體驗中,成吉思汗常常在家鄉廣闊天空之下的山嶽間,感知到上帝的存在,而且還聽到上帝直接跟他說話的聲音。追隨著這些上帝的言語,他成了無數名城旺邦的征服者。
成吉思汗下馬,步行進入大清真寺,隻有這樣一些為他所知的建築,他才進去過。一進入,他便命令學者和神職人員給他喂馬,這意味著要把他們從險境中解救出來並由他保護,他要將幾乎所有的宗教人員都置於自己的控製之下。接著,他把城內兩百八十名最富有的人召集到清真寺來。盡管在城內的經曆有限,但成吉思汗還是能深切地理解人類情感的活動。在清真寺聚集的人群前,他拾級而上,來到講道壇,然後轉身麵對布哈拉的精英。通過翻譯人員,他嚴厲地訓斥了算端和精英們的過失和罪行。他不是把失敗歸咎於平民大眾,而是相反,“這是你們的重要人物犯下了這些罪行,如果你們沒有犯下這些罪行,上帝就不會像我一樣懲罰你們。”隨即,他逐個把富人分賜給他的蒙古勇士,供他們任意差遣,這些蒙古勇士跟著富人去搜集財寶。他勸告富人囚犯們要將財富悉數交出,不要玩貓膩;即便沒有協助,蒙古人也能找出所有的財寶。他隻要求富人們把蒙古人帶到他們的藏寶地。
在對該城完成了有計劃的劫掠之後,成吉思汗將注意力轉移到被圍困在布哈拉的內堡之中而仍在負隅頑抗的突厥勇士身上。雖然對蒙古人特別不熟悉,但對於布哈拉和撒馬爾罕這樣的中亞綠洲城市內的居民來說,幾個世紀以來,他們目睹過許多野蠻軍隊的來來往往。以前的部落軍隊無論怎樣勇敢或紀律嚴明,也從不構成嚴重的威脅,因為隻要城市守軍能找到食物和水,他們就能躲在內堡厚實的圍牆之後,進行長期的抵抗。蒙古人用盡各種方法,仍無法對付在布哈拉所遭遇到的訓練有素的職業士兵。盡管蒙古人通常都有一流的弓矢,但每個人都得自備武器給養,因此製造技藝的質量也就千差萬別。同樣,蒙古軍隊是由部落的全體男性成員所構成的,他們靠粗野的放牧方式進行訓練;雖然他們耐勞、紀律嚴明並全身心地投入到他們的事業中去,但他們還是缺乏像布哈拉守軍所經受過的那種專業選拔和訓練。堡壘厚實的石牆,有利於守軍躲藏其後,最重要的因素是,從未有過遊牧部落的軍隊曾掌握圍城戰的複雜戰術。但是成吉思汗有辦法來對付他們。
進攻被設計成一次勢不可擋的兵力展示,觀眾不是布哈拉已被征服的民眾,而是遠方的軍隊和成吉思汗下一個目標城市——撒馬爾罕的民眾。蒙古入侵者展示了他們新造的圍攻武器——弩炮、投石機,這些器械作為武器,已被圍攻部隊使用了幾個世紀,它們不僅能投擲出石頭和火焰,還能射出燃燒的液體、爆炸裝置和燃燒物質。他們調來了裝在輪子上的巨大弩炮,而大隊的人馬則帶著可伸縮雲梯攻上塔樓,從塔樓那裏,他們能夠擊中內城中的守軍。從城市上空進行攻擊的同時,坑道工兵們開始在牆底挖地道。在展示空中、地麵和地下令人生畏的技術威力的同時,某些情況下,成吉思汗還逼迫已被俘的內堡守軍的同伴去攻城,有些囚犯衝鋒在前,屍積城壕,有些則推著武器衝入到城堡之內。通過這種方式,成吉思汗加劇了守軍的心理緊張。
蒙古人從曾經接觸過的不同文化中吸收經驗,發明和使用各式武器;而且通過這種知識的積累,他們還創立了全球性的武器庫,能夠適應所遭遇到的任何形勢。蒙古人試驗成功了會噴火或爆炸的武器,這些武器後來發展為迫擊炮和加農炮。在誌費尼的描述中,我們對其準確講述他們周圍發生過什麼的證據感到困惑。他將蒙古人的進攻描寫成“就像熾熱的火爐吸收了堅硬的木頭,火勢更盛,從爐腰將火花射向空中”。成吉思汗軍隊將草原勇士所具有的凶猛與速度,和中華文明的最高科技智慧結合在一起。成吉思汗使用快速機動並訓練有素的騎兵去對付地麵上的敵軍步兵,而通過使用新型的火力轟擊技術和空前的破壞器械,減弱了內堡城牆的防護威力,使蒙古軍隊得以突破要塞,從而脅迫城堡守軍。隨著炮火和死神紛紛降落到城堡內的守軍身上,用誌費尼的話來說,算端的勇士很快便“淹沒在完全毀滅的汪洋大海中”。
成吉思汗認識到,戰爭不是一場身體的比賽,或僅僅是對手間的競爭,它是一種人反對另一種人的總體事業。勝利不會傾向於那些按規則行事的人,它垂青於製造規則並將規則強加給敵手的人。勝利不可能是局部的,它是完全的、全部的,而且也是無可否認的——或者什麼都不是。戰爭時期,這意味著對恐怖和突襲的肆意使用;和平時期,它則意味著對一些基本而又不可動搖的原則的堅定遵守,這種原則可以在平民大眾中間建立忠誠。抵抗將麵臨死亡,而忠誠者則得以安全。
成吉思汗對布哈拉的進攻,被視為一種巨大的成功,不僅因為那個城市的民眾投降了,而且還因為當蒙古人攻擊的消息傳到首都撒馬爾罕時,那裏的軍隊也投降了。算端棄國而逃,蒙古人所向披靡。成吉思汗帶領主力部隊,翻越阿富汗山脈到達印度西北部的印度河流域,而另一支分遣部隊則繞過裏海,穿越高加索山脈,進入到俄羅斯平原。從1220年開始的那天起,直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蘇維埃主義興起時,成吉思汗的後裔作為布哈拉城的可汗和埃米爾,統治了該城正好七百年的時間,這是曆史上統治時間最久的家族王朝。
成吉思汗操控民眾的才能和他的作戰技術,是他四十餘年持續不斷的戰爭經驗和知識積累的結果。在他的一生之中,沒有哪一次重要關頭是因為突發奇想而在戰爭中取得勝利的。他有能力激起部眾的忠誠,或者說他有全球規模的空前組織能力。這些能力不是得自頓悟的啟發,或正式的學校教育,而是得益於獨特的自我控製精神和專注意誌的驅使,這些能力來自於持續不懈、周而複始的實際學習、經驗性的適應,以及對此的不斷修正。他的戎馬生涯始於很早以前,要比大多數征戰布哈拉的蒙古勇士出生還早,而且他在每一次戰爭中都能學到某些新的東西。在每一次小規模的遭遇戰中,他都能獲得更多的部眾,學到更多的作戰方法。在每一次鬥爭中,他都能將全新的思維與一整套隨時變換的軍事戰術、策略和武器結合起來。他從不重複同一種戰術。
這位注定要成為世界最偉大征服者的男孩的人生之旅,始於蒙古人征服布哈拉之前的六十年。故事發生在廣闊的歐亞大陸最偏遠的地方之一,靠近現代蒙古與西伯利亞的接壤處。根據傳說,蒙古人起源於山林之間,是蒼狼與白鹿在一個大湖泊的岸邊交配的結晶。因為蒙古人對外人永久地封閉這一故地,所以當成吉思汗去世時,我們沒有關於該地區的曆史描述。那裏的河流和山川名稱,事實上在曆史文獻中是未知的,甚至現代地圖對該地區的特征,提供的也是相互矛盾的名稱,使用著多種多樣的拚寫形式。
這個蒙古部落的活動範圍,隻占今蒙古國家東北部的一小部分。現在該國的大部分區域橫跨中亞北部高原,不在太平洋濕潤季風範圍內,這種季風產生的水灌溉了繁華的亞洲農業文明所分布的濱海平原。相比較而言,到達蒙古高原的濕潤季風,大部分來自西北部的北極地區。這種季風釋放了帶到北部山脈的少量水分,而給蒙古南部留下的則是幹燥,這一幹燥地帶就是通常所說的戈壁。荒蕪的戈壁與中度濕潤山脈之間的北部地區,橫亙著一大片廣闊的草原,若夏季雨量充沛,草原就會變綠。夏季,牧民正是沿著這一草原地帶遷移,尋找草場。
盡管海拔高度僅約三千米,但蒙古的肯特山脈由地球上一些最古老的高山所組成。與僅通過使用登山工具就能攀登的、連綿起伏而又年輕的喜馬拉雅山脈不同,古老的肯特山脈曾被百萬年的侵蝕所削平。因此,在夏季,一人一騎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登上幾乎所有山峰。沼澤地遍布其側,在漫長的冬季,這些沼澤凍成一塊。冬季,山脊上深深的溝壑彙集了凝結的雪水,看上去就如冰河一樣。但在短暫的夏季,它們又變成了美麗的鈷藍之湖。春季消融的冰雪充溢湖間,而從山上奔流而下的雪水則彙成條條河流,泛溢草原。夏季氣候好的時候,翠綠的草場熠熠生輝,但在夏季氣候糟糕的時候,則會連續好幾年呈現幹燥赭褐的景象。
源出肯特山脈的河流都比較小,並且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冰凍狀態。即便是在五月份,厚冰通常也足可支撐一支負有裝備的馬隊,有時甚至可以支撐一輛載重的吉普車。廣袤的草原沿著江河延伸,被當作是蒙古通往歐亞大陸其他地區的交通孔道。這一草原的邊緣西達東歐的匈牙利和保加利亞,往東則到達中國東北,如果不是被一段切斷朝鮮半島的狹長沿海山脈所隔絕的話,它將東及太平洋。在戈壁的南端,草原再次會合,連接起亞洲大陸的腹地,將粗放耕作的黃河平原連接起來。
盡管這一地帶起伏平坦,但氣候惡劣,而且變化無常。這是一片自然條件極為嚴酷的地帶,那裏的人畜都得麵對來自氣候的不斷挑戰。蒙古人常說,在肯特山區,你一天之內就能經曆四季的變化。甚至在五月份,馬都有可能深陷雪坡,以至無法昂首飛奔。
這個注定要以成吉思汗的稱號而聞名於世的男孩,就出生在斡難河沿岸的這片土地上。與該地的天然美景不同,在人類曆史中,這裏很早以前就已經是鬥爭不斷、困苦不已的地區之一。成吉思汗出生於1162年的春季,那年在亞洲曆法中稱為馬兒年。在一座可眺望遠處斡難河的孤立而又光禿的小山丘上,一位被搶奪來的名叫訶額侖的年輕女子,艱難地生出了她的第一個孩子——鐵木真(即成吉思汗)。周圍都是陌生人,訶額侖在遠離撫育過她的家庭和她所熟悉的世界裏分娩。這個地方不是她的家鄉,如今將她迎娶為妻的男人,並不是原先那位早已與她完婚的男人。
在不久前,她的命運就變得如此迥異。她曾是另一位年輕勇士、篾兒乞惕部落人赤列都的妻子。他經過草原東部時,遇到了來自以盛產美女出名的斡勒忽訥部落的訶額侖,於是就追求她。按照草原傳統,在娶訶額侖回部落之前,他要給她的父母提供聘禮並為他們幹幾年活。剛一完婚,兩人便獨自開始跋涉數周的路程,返回他的家鄉。根據《秘史》記載,她坐在一輛由一頭公牛或犛牛拉著的黑色幌車上,而她那引以為榮的丈夫則騎著褐色的馬,伴隨在車旁。訶額侖那時可能還不滿十六歲。
他們沿著斡難河輕鬆愉快地穿越過草原,而且隨即準備進入把他們與篾兒乞惕領地隔開的多山地區。僅需幾天路程便可穿越橫亙在前的孤立山穀,並可順勢下山進入篾兒乞惕人放牧的肥沃草場。年輕的新娘坐在她的黑色幌車前,並未覺察正向她猛撲過來的騎馬者。這場凶暴的攻擊不僅將永遠地改變她的一生,而且也將改變世界曆史的進程。
一個獨自帶著獵鷹外出打獵的騎馬者,從懸崖附近一處不太令人注意的高地看到了訶額侖和赤列都。訶額侖和她的幌車看來是個大獵物,比他所能取得的任何獵物都要重大。
沒等這對新婚夫婦注意到他,這位獵人就策馬飛奔,回到營地,找到他的兩位兄弟。也許是太貧窮,拿不出為迎娶訶額侖這般的女子為妻所必需的聘禮;也或許是因為不願對她的父母履行新郎應服的傳統家內役,這位獵人選擇了草原上獲取新娘的第二種普通的方式——搶婚。三兄弟出發徑直去尋找他們的獵物。當他們迅猛撲向這對夫婦的時候,赤列都立即策馬急行,將攻擊者從幌車旁引開,果然如其所料,三兄弟跑去追趕他。他環繞山嶺,試圖設法擺脫他們,但卻是徒勞的。赤列都又回到新娘的身邊,但在那時訶額侖明白,她的丈夫是無法騙過攻擊者的,他們不在自己的領地內,攻擊者很快便會回來。雖然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姑娘,但為救丈夫一命,她決定待在原地並向搶劫者投降。如果她與赤列都一起騎馬逃走,他們將會被俘,而且赤列都將會被殺。但如果讓赤列都獨自逃走的話,那麼就僅有她一人被俘而已。
按《秘史》的敘述,為說服丈夫配合她的計劃,她對赤列都說:“如果你活著,每個方向、每個氈車裏都有少女等著你。你能找到另一位女人做你的新娘,你可以將再娶的婦人稱為訶額侖來代替我。”訶額侖迅速地脫下身上的衫兒,並敦促她的新婚丈夫“快速逃離”。她將衫兒拋到他臉上作為分別的表示,並說:“隨身帶著這個,無論走到哪裏,你都可以聞到我的氣味。”
氣味在草原文化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在其他文化環境中,人們見麵或分別的時候可能是擁抱或親吻,而草原牧民則是用一種很像是在親吻麵頰的方式——彼此用鼻子來吸嗅對方的氣味。這種相互吸氣的方式,在不同的層麵上帶有不同的深重情感意味:從父母與孩子間的互相聞氣,到愛人間的情欲聞氣,這是不同的。每個人的氣息和獨特的體味,被認為是構成了人的心靈的一部分。通過將衫兒拋到丈夫身上的方式,訶額侖將她飽含深情的所餘之愛獻給了赤列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