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181年夏初的一個夜晚,兩位年輕人間的分裂後來發展成為二十年的戰爭,這一戰爭既使鐵木真和劄木合都成為蒙古勇士的領袖,也使得他們成為冷酷相待的死敵。與劄木合分裂後,年僅十九歲的鐵木真似乎已決心要成為勇士領導者,他要吸收自己的追隨者,並建立自己的權力基礎,而最終的目標就是要成為一名可汗,成為難以駕馭的蒙古部落的領導者和統一者。在那一追求中,他的首要對手將是劄木合,而在這場內戰中,他們的長期敵對狀態,也將逐漸把全體蒙古人卷入其中。兩位競爭者將在接下來的四分之一世紀裏,相互掠取畜群和婦女,襲擊並殘殺彼此的追隨者,他們將一決雌雄:到底誰將最終主宰全體蒙古人?
在接下來的歲月裏,在從朝秦暮楚般的結盟到死心塌地般的忠誠之間不斷變化的情形中,劄木合和鐵木真各自在蒙古人中爭取到一批家族和部落;然而,兩者都沒能將所有的蒙古世係統一到一個像客列亦惕、塔塔爾和乃蠻那樣強大的部落之內。根據蒙古人的口述曆史,他們曾一度處於一位可汗的統一之下,但在最近的幾代,沒有人能再重新統一他們。1189年,即雞兒年夏天,也就是在跟劄木合決裂八年之後,二十七歲的鐵木真決心爭奪可汗,即蒙古人首領的稱號。他希望,一旦宣稱擁有那個頭銜之後,他將能吸引更多的劄木合的追隨者,並進而將這種宣稱變成為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這一宣稱至少可能會在兩人之間挑起一場決戰,而且可能更具決定性地解決兩人間的對抗。
鐵木真將追隨者召集到靠近名叫“心形”山麓的藍湖旁邊的草原上,在那裏他們舉行了稱為忽裏台的傳統議事會。所有與會的家族、世係和氏族,都隻是為參加選舉而來。他們的出席將表明他們正式承認鐵木真為可汗;但出席這個會議並不是來投票反對他。隻要能吸引到一個法定與會人數就是勝利。在這樣的特殊時刻,通常會列有一份出席名單,並被保留下來以作為確認選舉的一種形式,然而此次沒有記錄留存下來,這或許表明到場的人數不多。屬於蒙古部的許多草原氏族,也許是其中大部分氏族,仍然支持劄木合。
鐵木真的部落現在由他自己的家族、一夥“伴當”或朋友,以及部分離散的家族所組成,相對於其他草原部落來說,它是很小的,而且鐵木真仍然臣服於汪罕。為表明他的新頭銜並不是在挑戰汪罕,鐵木真派遣一位使者到客列亦惕領導人那裏,重申效忠汪罕,並請求他的批準。使節仔細地解釋說,鐵木真所追求的一切,都是為了在汪罕和客列亦惕部落的領導下,將分散的蒙古氏族聯合起來。既然他們仍舊維持對自己的忠誠,汪罕最終還是接受了這一解釋,但對蒙古人的統一似乎還是有點擔憂。他希望臣服的蒙古人保持分裂狀態。他對兩位年輕人的雄心都給予鼓勵,卻又在他們之間挑撥離間,企圖讓他們都處於弱小狀態,並為客列亦惕可汗所控製。
鐵木真自認為足以勝任一個小集團的可汗,在獲得支持之後,他在自己的部落內,開始了確立一種獨特權力結構的基本過程,並要求民眾以他青年時期的教訓為戒。首領的綜合性大帳篷,被當作部落中心或第一宮廷,稱為“斡耳朵”。在大部分草原部落中,可汗斡耳朵的成員由他的親屬和各部落貴族所組成,並由他們來管理和領導斡耳朵。然而,鐵木真卻根據個人能力和忠誠,而不是血統關係,將大約十二種職責分配給不同的追隨者。作為他的個人助手,他給最早的兩位追隨者——博爾術和者勒篾——以最高的地位,在過去的十多年裏,他們都表現得忠誠不貳。鐵木真可汗運用他傑出的才能,來評價一個人的才幹;並且根據個人的能力而不是血統,來恰當地指派適當的任務。
首要的任命便是要選定可信賴的人充當廚師,其職責包括大量宰殺牲畜、切割肉食和搬移煮肉的大鍋,鐵木真認為這是他的第一防線,因為他擔心發生類似他父親那樣被人下毒的情況。其他的追隨者則要成為弓箭手,並要有數人來掌管護衛牧群,因為它們常常被帶到遠離主營的地方放牧。他任命魁梧而又強壯的弟弟哈撒兒為勇士,護衛營地;任命異母兄弟別勒古台掌管大量後備的被閹割的牲畜,它們作為供騎用的動物,待在靠近主營的地方。他還建立一支由一百五十名勇士所組成的精英護衛隊:七十人白天當值,八十人夜晚當值,環衛在他的營帳周圍,全天守衛。在鐵木真的控製下,萌芽狀態的蒙古部落行政機構,成了鐵木真自己家族勢力的延伸。
盡管鐵木真在逐漸被承認為可汗,而且他在建立自己的行政機構方麵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劄木合仍然命令自己的部下,堅決地拒絕承認鐵木真為全體蒙古氏族的可汗。對劄木合和貴顯的白骨頭世係來說,鐵木真不過是個被黑骨頭所極端崇拜的粗野暴發戶而已,應該給他以教訓,將他趕回原地。1190年,就在鐵木真被推舉為汗剛剛一年之後,劄木合的某個男性同族,在一場搶奪鐵木真所部牲畜的襲擊中被對方殺死,以此為借口,劄木合召集部下,起兵攻打鐵木真。雙方各糾集了一支軍隊,或許雙方人數都不過數百人,不過這一估計隻是猜測而已。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劄木合的軍隊在草原上擊潰了鐵木真的部隊。為防止後者重新集結來反對他,劄木合用一種極其殘忍的手段對戰俘加以報複,這種手段在草原上是前所未聞的。首先,他砍下了一位被俘首領的頭,並將這個頭顱係在自己的馬尾上。淋淋鮮血玷汙了頭顱,玷汙了身體最神聖的部分,褻瀆了死者的靈魂;而將頭顱係在馬的最汙穢的部位,則羞辱了被俘者的整個家族。
據說,劄木合用七十口大鍋來煮年輕的男性俘虜,這種處死方式是想摧毀他們的靈魂,從而完全消滅他們。因為對蒙古人而言,“七”是個代表不祥的數字,該情節提及的七十口大鍋這個數字,可能有一點用誇飾之詞以求引人注目的意思,但《秘史》清楚地表明,劄木合確實做了鍋煮戰俘這件事。在這場勝利之後,劄木合確實使人們對自己的畏懼大增,但同時也極大地損害了自己的形象。劄木合所表露的這種極不應當的殘忍,進一步突顯出舊貴族世係與底層世係之間的分化,舊貴族世係立於世襲權力基礎之上,而受淩辱的底層世係則是建立在個人能力和忠誠的基礎之上。這一事件對鐵木真而言是個決定性的轉折點,他雖失去了這場戰爭,但卻在蒙古人中獲得了公眾的支持和同情,蒙古人對劄木合的殘忍漸趨恐懼。鐵木真的勇士們被擊潰了,但他們將會逐漸集結起來,再度支持年輕的可汗。
與劄木合之間的敵對還沒有獲得解決,1195年,鐵木真三十三歲的時候,另一個對外襲擊並且獲利豐厚的意外機會出現了,這一機會將大大增強他在蒙古人中的軍事聲望和經濟勢力。在戈壁的南方,漢化的女真統治者們,希望維持蒙古部落間的彼此殺伐,以削弱其實力,以免威脅到女真政權,他們往往就是以這種方式來深入研究草原的政治事務。雖然塔塔爾人是女真人傳統的盟友,但女真人擔心塔塔爾人羽翼漸豐,因此,他們就煽動汪罕起兵攻打塔塔爾人。在快速策劃與女真黃金汗聯盟的過程中,汪罕再度獲得鐵木真的幫助,因此他們得以共同攻擊並洗劫更富有的塔塔爾部落。
1196年冬,客列亦惕首領汪罕及帶領著蒙古部眾的鐵木真,發動了針對塔塔爾人的戰役;他們襲擊時所實行的策略,與草原襲擊中所使用的典型策略完全相同——速戰速決。鐵木真深深地為戰爭所帶來的豐富戰利品所打動。由於塔塔爾人接近女真金國,而且接觸到中華帝國非常精良的手工製品,因此他們擁有的貿易貨物,要比草原上任何其他部落所擁有的都多。在被擄獲的這些貨物中,《秘史》提到,一個由金絲線與珍珠鑲邊的絲織毛毯覆蓋的用銀雕飾的搖籃,給蒙古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搖籃裏那個被俘獲的塔塔爾人小孩,都穿著以金絲線裝飾的綢緞衣服;有一個小孩的鼻子上和兩個耳朵上都戴著金圈。衣衫襤褸的蒙古人從未見過任何人,更不用說一個小孩子,都穿戴過如此奢華的衣飾。
鐵木真清楚地了解,強大的女真金國是怎樣利用邊境部落間的相互攻伐的。今年他們可以和塔塔爾人結盟反對客列亦惕人,但在來年他們就可能與客列亦惕人和蒙古人結盟來反對塔塔爾人。今天的盟友可能就是明天的敵人,就如鐵木真與劄木合的情況那樣,而且,在連續不斷的戰爭和長期爭鬥的循環中,今天的征服部落明天必將會一次次地被征服。沒有永久的勝利,也沒有永久的和平。這一教訓將最終深刻地影響這個新世界,不過,當前這場特殊戰爭的形勢變化,卻給他的部眾帶來空前數量的貨物,並提高了他們的身份地位,從而使鐵木真更能適應這種大混亂。
為爭奪對蒙古人的控製權,鐵木真仍然要與擋住他前進道路的劄木合進行殊死較量。從塔塔爾人那裏掠奪的財富吸引了更多的追隨者;他已開始提升自己控製其他蒙古氏族的權力,並且將勢力延伸到其他蒙古氏族的領地上。他雖不能將自己的勢力擴大到更強大部落的範圍之內,但他可以攆走更小的部落,例如主兒勤,這是個位於客魯漣河沿岸、緊鄰鐵木真集團南緣的蒙古小氏族。
當鐵木真已答應進兵塔塔爾人的時候,他曾爭取到主兒勤親戚的幫助,他們起初答應加入到鐵木真的行列。到準備出發進攻時,鐵木真一連等了六天,可他們根本就沒來。就如忽裏台會議那樣,到那裏出席被認為是在投票支持,而不是前來搶劫,反對鐵木真的。主兒勤人與鐵木真追隨者們之間的關係,在此前就頗為緊張。主兒勤氏族的地位要高於鐵木真氏族,而且他們又常常輕蔑地對待鐵木真和他的支持者。《秘史》裏記述的一個生動故事顯示,兩集團間的敵意漸漸滋生。
在發動對塔塔爾人的戰爭之前不久,鐵木真曾設宴款待主兒勤人,但發生了一場混亂的爭吵,當時鐵木真的異母弟為一種特別失身份的舉止所傷。別勒古台負責守護鐵木真部族的馬匹,當宴會進行的時候,他就站在那裏看守馬匹。當時,一位顯然是來自主兒勤氏族的人,試圖偷竊其中的一匹馬,別勒古台上去追捕他,但是被另一位名叫孛裏的摔跤手所阻止。作為一種姿態,別勒古台脫去上衣,裸露上半身,站在那裏準備迎戰孛裏。但與摔跤手別勒古台不同的是,孛裏沒有遵循以比試摔跤來解決爭執的慣例,他根本就不把別勒古台放在眼裏,拔出劍來刺傷了別勒古台的肩部。用這種行為致人流血,即便是很小的傷口,也構成了一種嚴重的侮辱。當意識到外麵所發生的一切時,宴會中喝得酩酊大醉的賓客們也大打出手。作為慣例,他們未帶武器進入宴會場。於是賓客們就開始互扔餐具,而且還把攪拌器——用於攪拌他們大肆暢飲的已發酵馬奶——當棍棒用,毆來打去。
主兒勤人不但沒有加入到反對塔塔爾人的鐵木真隊伍中,相反,他們還趁鐵木真遠征的時候,搶劫了他的大本營,殺了鐵木真的十餘位部下,並且剝去留守者身上的衣服和其他財物。因此,當鐵木真戰勝塔塔爾人之後,他要尋求擴大領地並加以統治的對象,首當其衝的就是主兒勤人。他在1197年發動了對主兒勤人的戰爭,作為一名勇士和指揮者,現在他已變得訓練有素、技藝嫻熟了,主兒勤人很快被擊敗。此刻,鐵木真在他的統治風格中開始了第二項根本轉變——他的第一項轉變就是在近侍中的重要位置上,指派忠誠的夥伴擔任要職,而非家族成員——這是他漸漸崛起的標誌。
在漫長的草原戰爭史上,失敗的部落被劫掠,部分成員被俘為囚,而其餘部眾則多任其自流,沒有人再會關注他們。失敗的集團往往會重新組織起來並伺機反擊,或四處逃散,加入到戰勝者的部落中去。然而,在擊敗主兒勤人的行動中,鐵木真采用全新的政策,這一政策顯示出他的雄心,即要從根本上改變進攻或反擊、結盟或分裂循環往返的情形。他召集部眾參加忽裏台會議,並主持公審主兒勤貴族首領的罪行:背信棄義,未履行參加戰爭的承諾;而且還趁他不在的時候,洗劫他的營盤。通過揭露他們的罪行,作為一種涉及同盟者忠誠價值的教訓,鐵木真處決了他們;而且,作為對所有氏族貴族的一種清楚的警告,鐵木真將不再會授予他們以特權或特殊的待遇。隨後,他采取前所未有的步驟,占據了主兒勤人的領地,並在他自己的部落家族內,重新分配主兒勤集團的其餘成員。盡管兩個氏族中都有人明顯認為,這是在將主兒勤人當作奴隸,這樣做本來是更符合草原傳統的;但根據《秘史》的敘述,鐵木真並未將他們當奴隸看待,而是將他們視如自己的部落成員,給予同等的待遇和較高的地位。作為一種象征,鐵木真從主兒勤人的營盤裏收養了一位孤兒,並將他送給母親訶額侖,由她在帳篷內撫養,他是作為訶額侖的養子而不是作為奴隸。當母親收養這個主兒勤男孩時,鐵木真已從被擊敗的篾兒乞惕人、泰亦赤兀惕人和塔塔爾人中各收養了一個男孩,他都將他們當弟弟看待。無論這種收養是出於感情因素還是政治因素,鐵木真都顯示出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熱心之情,而且,使用虛擬血族關係來團結部眾,也顯現出了實際的好處。他將這些孩子視為自己的家人,同樣地,他也會適當接受被征服的氏族成員進入自己的部落內,他們將共享未來的戰利品和軍隊的勝利。
新政權在這次主兒勤人事件中的最後表演,就是以鐵木真設宴的方式來結束的,這既是為勝利的蒙古人,也是為他們新收納的親戚世係而設。宴會中,他把一年前曾在宴會上砍傷過別勒古台的摔跤手孛裏傳喚來,命令他倆進行摔跤較量。沒有人擊敗過孛裏,但由於擔心激怒鐵木真,他假裝被別勒古台摔倒。通常,此時比賽就已結束,但鐵木真和別勒古台顯然另有謀劃。別勒古台抓住孛裏的肩膀,像騎馬一樣跳到他的臀部,並且一接到鐵木真的暗號,別勒古台就用膝蓋壓到孛裏的背上,猛然地折斷了他的脊骨。接著,別勒古台將孛裏癱瘓的軀體拖到營盤外,讓其獨自死去。
鐵木真除掉了全部的主兒勤首領。對草原上所有的氏族來說,信號非常明顯:忠誠地追隨鐵木真的人,將獲得回報和善待;對敢於攻擊他的人,鐵木真將毫不留情地給予回擊。
擊敗主兒勤人之後,他帶著部眾向客魯漣河的下遊開拔,進入到主兒勤人的領地。鐵木真在較小的桑沽兒河(Tsenker)與客魯漣河的彙流處附近建立了主營。最終,這裏成為他的首都,稱為曲雕阿蘭(Avarga)[ 今克魯倫河阿布拉嘎河口附近。——譯者注。
],但在此時,它僅是個邊遠的營地。兩河之間的地域被稱為“阿爾拉”(aral),在蒙古語裏意為“島”。由於桑沽兒河與客魯漣河之間的土地提供了一塊開闊的牧場,他們稱之為闊答阿島(Khodoe Aral),它在現代蒙古語裏意思是“鄉間島”,但在古典蒙古語裏則帶有“荒島”的意思。對於處在廣闊空曠、沒有樹木的牧場中間,而又與世隔絕的那個地方來說,那個名字是很恰當的形容。
荒蕪的曲雕阿蘭,或許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草原牧民理想的故地。為通過入口獲得南麵太陽的光和熱,並阻擋北部冷風的進入,牧民們要將帳篷口朝向南方。他們希望對著水源生活,但又不想靠得太近。離河步行三十分鍾的路程似乎是合適的距離,這樣可以避免過多的人類汙染。那一距離也給他們提供了保護,可遠離夏季的蚊蟲和防止不時地沿著河流平原洶湧而來的暴漲洪水。此外還有一些有利因素,那就是曲雕阿蘭靠近鐵木真的出生地和聖山不兒罕·合勒敦,它矗立在離客魯漣河上遊源頭處大約二百二十公裏的地方。曲雕阿蘭提供了所有的這一切,從1197年直到他去世,這裏一直作為鐵木真的指揮基地。
鐵木真的部眾在他們新的家鄉發展繁榮了四年,部落規模也在持續擴大,但劄木合仍然拒絕承認他的領導地位。貴族氏族重整的勢力正在抬頭,他們並不喜歡鐵木真給他們帶來的傳統生活方式的改變。1201年,雞兒年,在部眾的支持下,劄木合開始策劃獲取全體蒙古人統治者的地位。這對鐵木真與汪罕兩人來說都是一種挑戰,劄木合召集忽裏台會議,該會授予他古老而又尊貴的頭銜——“古兒卡”或“古兒汗”,它的意思是指所有首領的首領或所有可汗的可汗。他的部眾發誓效忠於他,並且,他們還宰殺了一頭牡馬和一頭母馬用於祭祀,將這一誓言神聖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