劄木合選擇那個古老的頭銜,不僅僅因為它的古老,他還有一個更直接的邪惡動機。具有“古兒汗”這一頭銜的最後一位可汗是汪罕的叔父,他曾經統治過客列亦惕民眾,直到汪罕反對他,並將他和他的兄弟們殺死。在這一反抗中,鐵木真的父親也速該成了汪罕的盟友。選擇這一頭銜,劄木合就是在公然地挑戰汪罕和他的下屬鐵木真。

如果劄木合能贏得戰爭,他將成為中部草原的最高統治者。他有地位重要的貴族部落的支持,例如泰亦赤兀惕部落,鐵木真的家族曾屈從於它,而且泰亦赤兀惕人也曾奴役過童年時候的鐵木真。兩個蒙古派係間開始形成的爭鬥,不隻是著眼於一係列劫掠和俘獲的襲擊;它將是劄木合與鐵木真兩人之間,為爭奪對蒙古人的領導權而展開的一場你死我活的殊死較量。作為鐵木真的保護者,汪罕也將組織起他的勇士,並將親自領導反對劄木合的戰爭。

這些戰爭的首要目標,根本不是真正的作戰行動,而是通過壓倒性的力量來恐嚇對方,使敵人四處逃散。為引發這種恐懼,草原勇士們可依靠多種策略。其中之一就是展示敵方領導人或他們祖先的精神旗幟。戰鬥前,勇士們在精神旗幟前殺牲祭祀,作為給予他們精神指引的一種奉獻物,以及作為對祖先的貢獻物。這種精神化的戲劇場麵可激發起情感,增強緊張氛圍。如果另一方的同族展示出他們共同祖先的精神旗幟,那麼此方世係就將會感到難以抵抗。因為那等於是在攻擊他們自己的祖先。

戰前的宣傳還包括薩滿巫師,他們帶著鼓和用於宗教儀式的隨身道具。在戰鬥開始前,通過認讀燒焦的羊肩胛骨上的裂紋,巫師可以預測未來。有巫師在場表明其已經預測了己方的勝利,巫師預測的權威,依賴於他在過去的占卜中推算誰將是贏家方麵所獲得的名聲。鐵木真曾吸收了一大批的薩滿巫師,他們給他解析夢境,其中就包括一位名叫帖卜·騰格裏的薩滿巫師,他在後來起了重要的作用——薩滿巫師爬上一塊高坡,連續敲打他的鼓並敲擊神秘的岩石,就可以得到神靈的支持,並可控製天氣的變化,通過這種方式,他們可以增加不少獲勝的機會。這種宣傳的目的就是要誘使敵方的勇士們背叛上級或者逃跑。

當劄木合的軍隊與客列亦惕人為敵的時候,汪罕和鐵木真顯然具有人數上的優勢。鐵木真成員中受人尊重的薩滿巫師所具有的心理優勢,加強了他的地位,特別是在一場雷電交加的大暴雨突然降臨之後,雙方都認為這歸因於上述薩滿巫師的魔力。劄木合的部眾驚恐地逃散了,這迫使劄木合撤退。汪罕讓自己的部眾去追逐劄木合及其主力部隊,並且命令鐵木真去追擊正向斡難河方向逃竄回去的泰亦赤兀惕人。鐵木真就是在斡難河邊長大的,他對那裏的情況非常熟悉。

當鐵木真追趕上泰亦赤兀惕人的時候,他發現敵人要比預料的更難對付。草原的作戰模式主要由以下幾種方式構成:或從馬背上用弓箭射擊,或從起保護作用的岩石背後的固定位置互相射擊——或者,在樹木繁茂的斡難河流域,從急速立起的保護性木柵的背後相互射擊。戰鬥中,草原勇士盡力避免發生鮮血濺身的情況,因此他們很少近距離進行白刃戰。敵人的呼吸和氣味帶有他部分的靈魂,也正因為如此,勇士們竭力避免汙染物,甚至是敵人的氣味。進攻者騎著馬湧向敵人,當他們接近時就快速地射箭,並且隨即改變方位,繼續射擊逃跑者。有時,防禦者可用長杆躲過劫難,他們可用長杆盡量將對手挑下馬,或者當敵人被絆倒的時候,隨即就可以進行攻擊。

鐵木真的部隊與泰亦赤兀惕人整天作戰,盡管他的軍隊給敵人施以巨大的失敗恐懼,但仍沒有哪一方獲得明顯的優勢。根據《秘史》記載,那天黃昏,一支箭射中了鐵木真的頸部。當黑夜降臨的時候,敵對雙方的士兵枕戈而眠,並且在白天交戰的同一塊曠野上安營紮寨,彼此靠得很近。盡管這似乎很奇怪,但在夜裏彼此靠近的話,他們可以更加有效地監視對方,防止突襲。

雖然鐵木真的傷勢並不是很嚴重,但太陽落山後,他就失去了知覺。這種傷具有高度感染的危險,或許箭上還可能塗有毒藥。忠誠的部下——第二指揮官者勒篾,徹夜守衛在他的身邊,並用嘴將他傷口的汙血吮吸掉。為防止把血濺到地麵而冒犯土地,者勒篾力圖將它都吞咽下去。他的這一行為除有宗教的原因外,也有實際的價值,那就是可以不讓其他的勇士們看到鐵木真失了那麼多的血。隻有當者勒篾不能再吞咽下更多的血並且他自己的嘴角開始一滴滴地滲出血時,他才開始把血吐到地上。

午夜過後,鐵木真暫時恢複了知覺,他想要喝阿亦拉可(airak),即發酵的牛奶。因為在戰地露營,者勒篾隻有一點水,但他知道,泰亦赤兀惕人有幾馬車的馬奶,儲備在防禦圈內。他脫下衣服,悄悄地通過戰地,裸著身體摸向敵營去尋找馬奶。對蒙古人而言,當眾裸體是非常失身份的,要是有泰亦赤兀惕人夜間看到有人裸體穿越營地,他們或許會以為是自己人在起床解手。出於禮貌,他們或許會把臉轉過去,以免羞辱到自己的勇士。要是他們看得仔細並認出了他,者勒篾就會假裝投降,並聲明他是因為遭到蒙古同伴剝去衣服的羞辱而逃到泰亦赤兀惕人這邊來的。他們或許會相信他,因為沒有哪個蒙古勇士會故意讓自己裸體被俘的。

泰亦赤兀惕人並沒有醒過來,雖然者勒篾沒能找到馬奶,但他還是僥幸地發現了一桶發酵的乳酪。他將帶回的乳酪用水調開,慢慢喂服給鐵木真。晨曦初現的時候,鐵木真的視力變得清晰了,看到四周的血跡和半裸的同伴,他很困惑地問發生過什麼事情。聽到關於夜裏情形的說明,看到地麵的血跡如此的靠近自己,他還是顯得很不舒服,並責問道:“你不能將它吐到別的地方嗎?”盡管明顯沒有感激之情,但鐵木真永遠不會忘記,是者勒篾把他從泰亦赤兀惕人手中救出,而且在後來,他還把蒙古征服者一些最重要的遠征任務交付給者勒篾。

頸部受傷事件是這個情感深厚的忠誠集體的象征,鐵木真似乎很有激勵人的天才。盡管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至少在被挑撥的情況下,草原部落會改變派係立場,而且戰士們也會拋棄他們的領導者,但作為一名勇士,在整整六十年的生涯中,沒有一位得力幹將拋棄過鐵木真。反過來說,鐵木真也從未懲處或傷害過任何一名得力幹將。在曆史上的偉大國王和征服者們中間,這項忠貞的記錄是獨一無二的。

泰亦赤兀惕人並不知道鐵木真已受傷,夜裏,他們中的很多人偷偷地逃離了戰場。次日,大部分戰士已經逃走,鐵木真派部隊前去追擊。正如在擊敗主兒勤人後所做的那樣,鐵木真處決了他們中的大部分首領,但也接收了其餘成員作為自己的部眾。在被泰亦赤兀惕人初次俘獲並被用枷監禁的三十年之後,鐵木真報答了曾幫助他脫離奴役的那個家族。

當鐵木真擊敗泰亦赤兀惕人的時候,劄木合卻從汪罕軍隊手中逃脫了。盡管劄木合失去了泰亦赤兀惕人,但仍有其他部族效忠於他,即便躲到草原偏遠的地帶,他一樣能贏得新同盟者的支持,吸引他們加入到自己的隊伍中來。他和鐵木真之間最後的攤牌尚未出現。

1202年,狗兒年,也就是鐵木真擊敗泰亦赤兀惕人的次年,汪罕派鐵木真發動了另一場劫掠東部塔塔爾人的戰役,而衰老的汪罕本人卻待在離家鄉更近的地方,發起了一場針對篾兒乞惕人的戰役。

在針對塔塔爾人的這場戰役中,鐵木真對曾長期支配草原生活的一些慣例,進行了一係列根本性的改革,這些改革既是為了對抗部分追隨者和那些貴族氏族,也是為了加深更多的人對他的忠誠,如那些地位較低的氏族,他要通過改革分配物品的方式,使他們的生活富裕起來。一場又一場的劫掠使鐵木真意識到,對失敗者帳篷的搶劫突襲,是有礙於保證戰鬥的完全勝利的。攻擊者不是去找出遭劫營地的士兵,而是任憑他們四處逃散,攻擊者們通常關注的僅是如何最快地完成對敵營的搶劫。這一方式使很多戰敗勇士逃走,而最終他們又會重新出現,進行反擊。因此,在這次針對塔塔爾人的第二次征服戰中,鐵木真下令所有的劫掠必須等到對塔塔爾軍隊取得完全勝利之後才能進行;隨即,劫掠以一種更有組織的方式展開,所有的物品由他一人集中控製,並且,擄獲物由他本人在部眾中進行適當的重新分配。他按照森林獵手在群獵之後分配獵物的傳統方式,進行物品的分配。

在另一項改革中,他下令,按份額接受擄獲物分配的對象,要包括每一個在劫掠中喪身士兵的遺孀和孤兒。或許是出於塔塔爾人殺死其父而對其母親造成困境的記憶使然,或許更多的是出於政治目的,他這樣做具有深遠的影響。這一政策不僅確保了他獲得部落中最底層部眾的支持,而且還在士兵中激發了忠誠,他們認識到,即便戰死沙場,他們的家屬也將得到照顧。

打敗塔塔爾人之後,鐵木真的部分下屬違反了不得私自進行劫掠的命令,他采取了強硬的、而不是溫和的懲戒措施,來顯示出他對這項正在實行的改革的嚴肅態度,他剝奪了所有這些人的財產,並且沒收了他們在這場戰役中所獲得的物品。鐵木真通過控製所有戰利品的分配權,並由他主導在所有的部屬間進行分配,他再次侵害了貴族氏族的傳統權利。這一改革觸怒了許多人,部分人脫離鐵木真加入到劄木合的軍隊中,這就進一步在地位較高的世係和普通牧民之間加深了隔閡。此外,他曾經表明自己不依靠血族關係或傳統的盟約,而今他的部落成員就可以得到鐵木真的直接支持;伴隨著這一步驟,鐵木真大大地集中了統治權力,但同時也增加了部眾們的義務。

盡管在蒙古階層內部引起了少數不滿,但鐵木真的新體製很快便顯示出了效果。通過延遲到戰後再進行劫掠的方式,鐵木真的軍隊積聚了比以前更多的貨物和牲畜。但新的財富體製也引起了新的問題:蒙古人不僅擊敗了塔塔爾人,而且還幾乎獲得了完整的軍隊和全部的平民。

在傳統的草原思維體係中,血族關係網絡外部的每個人都是敵人,並且永遠都是敵人,除非通過收養或婚姻的方式,使他們成為一家人。鐵木真試圖結束這些不同部族間的持續戰爭,他還希望使用與處置主兒勤部落及泰亦赤兀惕部落一樣的方式來處置塔塔爾人——處決其領導者,同時吸收其所有的遺族和所有的貨物及牲畜。然而,雖然這一政策在對人口數以百數計的氏族曾起過作用,但塔塔爾人卻是一個人數達到數以千計的大部落。要對這樣一個巨大的社會進行轉變,鐵木真需要部眾們完全的支持,並且需要贏得他所召集的、由獲勝勇士們參加的忽裏台會議的支持。

忽裏台的成員們讚同這一計劃,決議盡誅身高超過馬車輪楔的男性塔塔爾人。馬車輪楔不僅是成年的量度標準,也是草原國家自身的一種象征性標誌,同樣,近海民眾也常用船來作為他們國家的象征。再一次與殺戮不同的是,鐵木真打算將幸存的塔塔爾人作為本部落完全意義上的成員加以接收,而不是將他們作為奴隸。為強調這點,他不僅讓母親收養另一位塔塔爾小孩,而且還鼓勵聯姻。直到此時他隻有一位正式的妻子——孛兒帖,她為鐵木真生育了四個兒子和數目不詳的女兒,但現在,他要收娶塔塔爾貴族女子也速幹和她的姐姐也遂為妻。塔塔爾人曾經擁有比蒙古人更大的名聲,經曆這次戰役之後,蒙古人吸收了如此多的塔塔爾人,他們中的很多人在蒙古帝國中獲至高位,並且非常著名,“塔塔爾”這一名稱與“蒙古”名稱是同義的,但在很多已知的事例中,“塔塔爾”甚至要比“蒙古”這一名稱還更常用,數個世紀來,造成很多曆史上的混淆。

然而,鐵木真要達到將兩大族群統合為一的目標,僅有聯姻與收養是不夠的。如果有親屬關係的各群體被允許保持原貌,那麼這個大群體終究還是一盤散沙。因此,1203年,即征服塔塔爾人的第二年,鐵木真下令對蒙古軍隊和部落進行另一項更具根本性的改革。

他將勇士們組編進各個班,或謂十戶(arban),十個人間彼此以兄弟相待。不論他們的血族群體或部落來源,他們都被要求像兄弟般忠誠地生活和戰鬥在一起;最可判斷血族關係的是,沒有人會在戰鬥中將他人丟下,聽任其被俘。正如有很多兄弟的家族一樣,最長者掌管一切,在蒙古的十戶中,最長者居於領導地位,而且他還可以自行選定接班人。

十班形成一隊,或謂百戶(zagun),由一百人組成,他們自行選定他們的領導者。並且,正如來自不同氏族的擴大的家族聯合一樣,十個蒙古隊組成一個營,或謂千戶(mingan),由千人構成。十個千戶組編成一個萬戶(tumen),一支一萬人的軍隊;萬戶的長官由鐵木真選定,他清楚這樣的領導位置需要什麼樣的人才。實際上,他允許父子和兄弟待在一起,通過將他們強行安排進新單元的方式,沒有人能夠逃跑或改變,違反則處以死刑。他打破了世係、宗族、部落和民族的舊權力體係。在進行整編的時候,據說他有九十五個千戶,千戶是一千人的單元,但是因為有些單元並不滿員,軍隊總數可能少於八萬人。

整個蒙古部落被用軍隊的方式加以整合。在這一全新的體製下,全體部落成員——不論年齡或性別——都不得不從事一定量的公共服務。如果不能在軍隊裏服役,他們就要被迫為公共項目和可汗提供相當於每周一天的勞役。這包括照看勇士的牧群、收集牲畜糞便作為燃料、做飯、製氈、修理武器,甚至唱歌及犒勞軍隊。在這一新的組織中,全體成員屬於同樣的骨頭。由於出身低微,少年鐵木真曾麵對過多次的排斥,而今他廢除了黑骨頭與白骨頭間的區別。現在全體部眾“骨頭”一致。

關於鐵木真如何采用十進製單位來組織民眾的問題,曆史的推測很多。部分早期突厥部落曾使用一種建立在以十為單元基礎之上的相同的軍事組織,或許鐵木真就是從他們那裏沿襲的。然而,鐵木真不僅利用這一體製作為戰時的軍事組織,而且還作為整個社會的永久性結構。

鐵木真的解決方案,跟差不多兩千年前的雅典立法者克裏斯梯尼(Cleisthenes)的方案如出一轍,盡管沒有理由相信鐵木真曾聽說過這段曆史的隻言片語。為對付雅典境內的傳統敵手和世仇,克裏斯梯尼廢除了部落組織,並將每個人都重新分配到十進製單元內,由此將一個部落城市改造成城邦,成為地中海東部沿岸最強大的軍事、商業、藝術和思想的強國。事實上,對於亞洲內陸草原上的蒙古人而言,同樣的改革帶來了更令人驚訝的結果。

在整編軍隊之後,鐵木真開始了一項進一步的改革,這一改革似乎不太重要。在將主營繼續設在客魯漣河邊曲雕阿蘭的同時,他決定在源自聖山不兒罕·合勒敦的斡難河、客魯漣河和土拉河的上遊源頭處,設立一塊秘密領地作為蒙古部落的故土,他曾在那裏躲避過篾兒乞惕人。他下令“任何人不得在三河之源設立營盤”。伴隨著那一命令,蒙古故地對外人一概封閉,隻有蒙古皇室例外——他們在隨後的兩個世紀中被安葬在那裏,並且,他們返回那一領地,進行家族祭祀,以及召開沒有外人參與的秘密家族會議。蒙古人常常將三河之源的山川視作他們的故地,但是,伴著這一新的規定,它將最終成為蒙古帝國舉行秘密典禮的中心。不兒罕·合勒敦山周邊的領地現在成了蒙古人宇宙觀中的聖地,它不僅是地球的中心,也是宇宙的中心。

鐵木真沒有使用一個單一的種族或部落名稱來指稱他的部眾,而是漸漸地把他們視為“氈牆民”,氈是他們製造帳篷的原料。擊敗塔塔爾人之後對這一名稱的采用,或許提供了最早的暗示:他有統一草原所有部族的雄心。

擊敗並且整合了勢力強大的塔塔爾人和較小的泰亦赤兀惕及主兒勤人,鐵木真在草原世界獲得了崇高的威望,對於他長期的最高統治主汪罕來說,這一權力地位是他未曾預料到的。在鐵木真加強對其不斷擴大的部眾進行統治的同時,他也日益麵臨另一項巨大的挑戰,他的新體製由此將麵臨更具決定性的檢驗。鐵木真的下一步驟,將迫使其一生的對手劄木合與他的義父汪罕結成聯盟,以對抗他日益增長的權力和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