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這才噙著熱淚恭恭敬敬站了起來,退到一側。
朱翊鈞招手向陳矩示意,陳矩急忙接過宋應昌手中那封裝著祖承訓謝罪表的函袋,輕輕撕開。
不料,他剛從函袋內取出那道謝罪表一看,卻是驚得手腕一顫,險些將那奏表掉落在地:原來,那謝罪表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用鮮血寫成的字,令人看了觸目驚心!
“血書?”閣內諸人一見,都吃了一驚。
“大膽祖承訓!”趙誌皋此時再也按捺不住,舉笏出列奏道,“他竟敢用這等血腥之物汙染陛下之視聽,實在罪不容赦!”
石星一見,心頭也猛地狂跳起來,他冷冷橫了一眼宋應昌——你擅自越過本部堂向陛下呈這封血書謝罪表,讓龍顏受驚,隻怕現在也後悔莫及了吧?
朱翊鈞靜靜地望著陳矩手中持著的那道血書謝罪表,臉色卻平靜得出奇,擺了擺手,淡淡地說道:“哦?這個祖承訓也想效仿古人‘削指蘸血寫書明誌’啊!嗬嗬嗬……陳矩你且送上來讓朕瞧一瞧……”
“陛下,奴才也怕這血淋淋的謝罪表汙了您的視聽啊,”陳矩用手指捏著那道謝罪表,支支吾吾地說道,“奴才覺得應該由奴才給您重抄一遍呈上來……”
“怎麼?你以為朕和那南宋末年的庸主昏君一樣畏寇如虎、膽小如鼠而見不得血嗎?”朱翊鈞銳利之極的目光在陳矩臉上深深一剜,“朕讓你呈上來,你就呈上來!”
“奴才遵旨。”陳矩聽得朱翊鈞話鋒來得犀利,隻得雙手托著那道血寫的謝罪表呈了上來。
朱翊鈞臉色凝肅,慢慢翻開祖承訓的謝罪表,隻見裏麵寫道:
罪臣祖承訓誠惶誠恐泣血謝罪於陛下:
罪臣奉陛下之命,駐入朝鮮義州城,務求全力保護李昖君臣。不料倭虜自恃兵強勢眾,無視我天朝之赫赫神威,屢屢前來城下挑釁,口出狂言,謾罵不已,狀如瘋狗,不可理喻。
罪臣與諸位遼東將士深感天朝顏麵受汙,義憤填膺,一怒之下興兵還擊。然而倭虜狡詐之極,遠比蒙古胡虜更為難敵——竟於平壤城內設下伏兵,誘我深入,圍而攻之。加之倭虜火銃火力凶猛,終使我大明鐵騎損兵折將,大敗而歸。
罪臣之罪大矣,喪威辱國、損兵折將,實是罪在不赦。罪臣思之忽忽如狂,常欲自剄以謝朝廷。然,罪臣每一念及戴朝棄、史儒等諸位將士不惜性命全力護持罪臣脫離險境,其所思所為皆欲令罪臣突圍而將倭情稟告於陛下,以誡後來之人,或許有裨益於社稷。故而,罪臣泣血以告倭虜之情:
一、倭虜之火銃,發彈之時密集如雨,傷人無數,此乃其長。罪臣自思,我大明唯有以“三眼神銃”及“大將軍炮”等敵之,方可扼之使其不得逞凶。
二、倭虜約十五萬之多,已占朝鮮王京、平壤等城池,據險而守,實非遼東鐵騎一旅能破。罪臣細思,我大明唯有調集各地王師與當年戚繼光將軍所遺於東南抗倭之“藤牌軍”等勁旅合力,方可殄滅倭虜。
三、倭虜之兵凶悍嗜殺、倭虜之將詭計多端,實乃我大明百餘年未遇之勁敵。罪臣苦思,唯有叩求陛下速決大計、速擇良將、速備軍械,趁其威勢未成、根基未定之時,聚而殲之,永絕後患。
罪臣所以忍辱包羞,苟全性命於敗師之餘,正為喋喋進獻此三言於陛下。而今罪臣言已盡進,自甘領罪,毫無怨言。因罪臣一時之誤,而喪戴朝棄、史儒等三千五百遼東將士,罪臣雖百死不足以贖此罪。然罪臣願以待罪之身,做一區區小卒。倘若罪臣能戰死疆場,實乃罪臣心中之所求;倘若他日驅除倭虜、平定朝鮮而有成,罪臣返國再受天誅於闕下,亦是罪臣心中之所願。
朱翊鈞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了這道血書謝罪表,靜思了一會兒,遞給了陳矩,道:“你念給在座的諸位愛卿聽一聽!”
陳矩身子一低,應了一聲,展開謝罪表,緩緩念了起來。他一字一句念完之後,紫光閣裏竟是一片寂靜。石星悄悄遊目四顧,隻見立在自己身邊的宋應昌、呂坤二人俱是眸閃淚光、神色激動,似乎隻是礙於朝廷禮儀才未失態失聲。他在心底卻是暗暗想道:祖承訓這一介莽夫,倒是寫得一手“情文並茂”的好文章,看來這一次他又會巧妙滑脫朝廷的追究了!然而,石星卻未必懂得:以祖承訓粗莽之性,當時削指蘸血寫書謝罪之際,哪裏還顧得上去用什麼文采不文采的來打動別人?他隻是以一腔真情揮灑而寫這一篇真文罷了!所謂“情文並茂”,若無真情凝聚筆端,那文采是無論如何也“茂”不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