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朱翊鈞的聲音緩緩打破了寂靜——他轉頭問呂坤:“呂愛卿,朕聽聞你自幼博學洽聞、過目不忘。朕記得陳壽在他的《三國誌》裏有評論諸葛亮的一段話,你且背誦出來給朕聽一聽……”
“微臣遵旨,”呂坤應聲出列,站在閣中,回憶了片刻,就慢慢背誦了起來,“微臣記得陳壽是這麼評論諸葛亮的——‘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製,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遊辭巧飾者雖輕必戮……”
那邊,趙誌皋瞧著呂坤朗朗成誦的瀟灑,心頭暗暗翻起了種種念頭:這個刑部侍部,舉止談吐之間倒頗有幾分國士氣象啊!而今陛下如此賞識他,看來他躋身內閣輔臣之列不過是遲早的事兒罷了!唉……自己真是有些老了,在這些意氣風發的朝廷“新銳”麵前,自己是不服老不行啊……他正這麼胡思亂想著,卻聽朱翊鈞突然喝了一聲:“止!”
“好一個‘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遊辭巧飾者雖輕必戮’!”朱翊鈞右袖一擺,緩緩開口言道,“朕就恩準祖承訓仍留在東征大軍之中戴罪立功!”
“陛下如天之仁,實在令臣等欽仰不已。”聽得朱翊鈞這般決定,在場諸臣跪下稱頌。
朱翊鈞臉色顯得十分平靜,擺手止住了他們,沉吟著向趙誌皋吩咐道:“趙愛卿,你下去後和內閣眾卿們商議一下,擬寫一道聖旨給朝鮮義州發去:嚴令援朝諸軍繼續扼守險要、固守待援,無論倭寇再如何挑釁,都切切不可妄啟戰端!”
“臣等領旨。”趙誌皋帶著許國、張位等一齊應道。
朱翊鈞又伸手拿過那份血書謝罪表,在掌中翻了幾翻,喃喃道:“這個祖承訓在謝罪表中祈求朕‘速決大計、速擇良將、速備軍械,趁倭虜威勢未成、根基未定之時,聚而殲之,永絕後患’,他這段話說得好啊!然而,朕又何嚐不知應當‘速決大計,速擇良將、速備軍械’?可是寧夏之亂尚未平定,李如鬆這樣的良將又在西疆平亂……唉!東西交困,兩麵受敵——朕也為難啊!”
李成梁聽了,出列奏道:“啟奏陛下:老臣出宮之後,便立即寫信,敦促犬子李如鬆在西疆速戰速決,盡快揮師東征!”
“寧遠伯,這倒不必了,”朱翊鈞擺了擺手,平複了心情,淡淡地說道,“朕雖是心急如焚,卻不願幹擾前方將士的征戰方略。不過,倭虜近在邊疆,‘速備軍械’倒是可以加緊做好的。”
他講到此處,心念一動,轉頭看了看石星,道:“朕想任命一個‘備倭經略使’專管備倭之事。你們兵部以為如何?”
“這個……”石星聽了,不禁猶豫了一下,“微臣以為,及時任命一個‘備倭經略使’專司備倭之責,自然是應當的。不過,微臣胸中還有一策,不知當講不當講,請陛下先恕微臣失言犯顏之罪。”
“石愛卿,你這麼說可就是‘不達朕心’了!盡忠益國之言,即使是再難聽,朕亦聽得進去!”朱翊鈞目光在石星臉上緩緩掃過,“當年戶部主事海瑞上奏進諫世宗皇帝,奏文中竟有‘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之語,那是何等大逆不道!而世宗皇帝之度量實如淵深海闊,居然能納而受之,下遺詔免了海端之罪責。朕亦別無他長,自信在度量上不會比世宗皇帝遜色多少——你有何諫言,但講無妨!”
石星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啟奏陛下:微臣以為,不戰而屈人之兵,實乃上上之策。而且徐桓所奏的平倭四策之中有一‘用間以離其黨’之計,亦為陛下所嘉許。陛下可否允許微臣於泱泱中華之中訪求一位縱橫捭闔之士,如蘇秦、張儀之輩,向倭虜陳清利害、告以大勢、曉以大義,使其退出朝鮮、甘心稱藩——則這一樁‘化幹戈為玉帛’之美事,足以使我大明朝赫赫聲威遠播四海八荒!”
“當今之世,會有這樣的奇才能夠成就這樣的奇功?”朱翊鈞眉目間掠過一絲淡淡的笑意,“石愛卿所言雖不無道理,隻怕難以施行。倭虜實屬豺狼之性,豈會因一人口舌之辯便可退兵朝鮮、甘心稱藩?”
“這……依微臣之愚見,此策仍可一試。”石星仍不死心,繼續進奏。
“啟奏陛下:老臣也深為讚同石大人此言。無論如何,我大明天朝都應該派出一位能言善辯之士前去朝鮮和倭虜交涉一番,探一探他們的底細才行……”趙誌皋也出列與石星呼應道,“倭虜嘛,區區蠻夷小國而已!說不定它就是隻與朝鮮有仇而欲取代朝鮮、稱藩於我……”
“趙閣老此言差矣!”呂坤聽到這裏,不禁開口說道,“倭虜所懷之狼子野心,我天朝萬萬不可等閑視之啊……”
趙誌皋被呂坤這麼當眾一頂撞,頓時臉皮一紅,反唇而譏:“呂侍郎此言亦是有些‘先入為主,成見太深’……你還沒和倭虜親自接觸,又怎知道他們的真情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