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赤!你以為‘藩國守土’之事乃是瑣細之務嗎?深而言之,遼東一鎮豈易藩護?那漠南蒙古胡虜鐵木爾與海西女真部族酋長葉赫·納林布祿素有勾結,這一次聽聞倭寇來犯,其實隱然已有吞噬遼東之心矣!隻是畏懼我天朝王師而暫未跳梁耳!你回到建州,須得認真做好戰守之備,隨時以備萬一!”李成梁目光炯炯如炬,正視著他,“努爾哈赤,朝廷用人自有規章,豈可由你任意要求?本伯祖上亦曾在朝鮮居住,但本伯曆盡多年征戰,方成一方封疆大將。努爾哈赤,你年輕驍勇、前程遠大,不必汲汲於一時。”
努爾哈赤聽李成梁此話來得如此切直,略一猶豫,隻得伸出手去,接過了李成梁雙手遞來的紫檀木印匣,囁嚅道:“微……微臣叩謝陛下天恩厚賞!”
見他終於接受了冊封,申時行、趙誌皋、張誠等都不禁暗暗鬆了口氣。張誠唯恐中途再生變故,急忙大聲宣道:“奏樂!啟典!”
太和殿上樂師和歌女們聽得此喚,頓時笙簫齊奏、鐃鼓俱鳴,一派雍容典雅之音在殿上響起來,令人聽了心曠神怡。
然而,努爾哈赤卻覺得自己心頭茫然、一片恍惚,仿佛一員正準備披掛上陣的戰將猝然馬失前蹄,一跤跌落在無際的荒野之中,一時竟找不到出路。
他俯頭看著紫檀木匣中那方銀光灼灼的大印,眼角掠過一絲淡淡的失落。
在太和殿舉辦歡迎努爾哈赤前來朝貢的慶典之同時,紫禁城後宮的禦書房裏,朱翊鈞正在接見今晨趕回京城的李如鬆。
“李將軍辛苦了!”朱翊鈞見李如鬆一臉的風塵,不禁慨然歎道,“你此番風餐露宿、日夜兼程趕回京城複命,朕實是心有不忍啊!”
“陛下,平倭拯朝之事十萬火急,微臣豈敢優遊遲滯以誤大局?”李如鬆垂下了雙眼,恭恭敬敬地說道,“微臣乃是武生出身,年富體健,這車馬奔勞之苦算不了什麼!”
朱翊鈞伸手招一招,站在旁邊的侍女會意,端來了一張銀盤,盤上放著紫瓷蓋碗和一隻玉匙,還有幾塊細巧的糕點。他起身徑直上前,揭開那紫瓷蓋碗看了一看,竟是親自捧起,走到李如鬆麵前,淡淡說道:“李將軍,你這一大早就進了宮來見朕,怕是還沒用過膳吧?這碗水晶蓮子銀耳湯你且用了它——再吃幾塊點心,吃飽了肚子後好和朕回話。”
陳矩在一邊聽了,甚是驚訝,稟道:“陛下,自今晨卯時起,您就一直在禦書房裏等候李將軍,也還未用過早膳呢……這一份您賞了李將軍,奴才給您再拿一份兒去吧?……”
朱翊鈞仿佛沒聽到一樣,自顧自又取了幾塊點心,向李如鬆遞了過去,悠然說道:“不用了……不用了……看著李將軍吃早膳,朕也覺得有些飽了……”
此話一畢,禦書房裏的氣氛立刻變得肅穆莊重起來。李如鬆推辭不過,急忙起身深深謝過了恩,也不拿那玉匙,左手端起了紫瓷蓋碗,右手拈了一塊點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水晶蓮子銀耳湯,又把點心含在嘴裏輕輕地嚼,兩汪熱淚隻在眼眶裏滴溜溜直轉。朱翊鈞卻是滿麵含笑地看著他,神情恬和得很。
過了一會兒,李如鬆喝完了水晶蓮子銀耳湯,吃完了點心,拿絲帕擦淨了手,恭恭敬敬地屈膝拜倒,道:“陛下待微臣的這份深恩厚德,微臣永記於心,雖粉身碎骨亦難以為報。”
“朕這麼做呢……也談不上是什麼深恩厚德……隻是代天下萬民慰勞慰勞李將軍罷了……”朱翊鈞微微搖了搖頭,凝視著李如鬆,聲音仿佛從幽穀之中飄出一般悠遠,“你剛剛才從寧夏平亂回來,身上鎧甲血垢未幹,頭頂盔冠征塵未淨,不及稍事休憩,卻又即將被朕派往朝鮮迎戰倭虜……外人或許以為朕這麼做有些不近人情,但是朕這護國安民的一片苦心,大概也隻有你李將軍才能體會得到了……要不然,你也不會剛一結束寧夏戰事便晝夜兼程地趕來見朕……”說到後來,他竟是不知不覺間已經紅了眼眶。
李如鬆瞧這位年紀比自己小了十多歲的青年天子俯仰談吐之際處處流露出來的那一派溫文雍容、中情中理,實在是暗暗心折不已:這才不愧為賢師高人教導出來的英主明君呢!那一代名相張居正若在泉下能目睹朱翊鈞今日的倜儻風貌,亦是應該安然瞑目、無憾無悔了!他心下感慨之餘,卻起身離座,誠惶誠恐地叩頭謝道:“陛下!陛下!您這麼說,微臣豈能擔當得起?為君分憂、為國排難,乃是微臣應盡之責,微臣唯有鞠躬盡瘁而已!”
他在叩首之際,胸中激情蕩漾,不覺體內勁氣微微失控而溢,“砰”的一聲,那禦書房的一塊青石地磚竟被他額頭磕出一縷深深的裂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