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我的四爺除外。在簡家所有年輕的男人都在夏末的那次大轉移中跟著紅軍走了之後,唯一留下來的四爺仍然把他固執的目光投向田野。夏天的大水災幾乎掃蕩了一切,卻奇跡般地遺落掉了簡家的那二畝三分麥地,讓它弱苗僅存。奇跡不光如此,奇跡還讓那二畝三分貧瘠的土地在秋天到來的時候碩果累累。這當然讓人喜出望外,這當然和四爺的辛勤勞作有關,但是你怎麼可以肯定,它不是四爺深深的田野情結的一次回光返照呢?

再度從萬字山跑反回到村裏後,四爺開始收割二畝三分地裏成熟的麥子。那個時候,整個東衝村還在硝煙彌漫中,一些沼澤地鬼火似的餘焰從誰家倒塌的房梁中突突地冒出來,吐一口濃濃的白煙,又縮了回去。人們默默無言,忙著將幾具沒跑掉的親人的屍首收殮下葬。一隻驚恐萬狀的白鵝在漂著雞毛和死豬秧子的池塘中呆呆地看著這一切。一隻嚇瘋了的狗穿村而過,一路留下嬰兒啼哭似的叫聲。四爺先幫助沒了親人的家裏幹力氣活兒,比如用沒燒盡的木板在倒塌的房屋邊搭一問偏屋,從遠處的山澗中挑一擔沒被血染紅的溪水。幹完這個他才黑汗白水地回家,替自己搭一個簡易的棚子,將年邁的曾祖父曾祖母安置下來。等這一切都收拾停當後,他從倒塌的房屋中翻出一柄燙手的短鐮和一塊鐮磨,直奔麥地而去。在那個狼煙不絕的年代裏,四爺他對田園的感情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因為不斷的跑反,不斷的分離,他甚至對留在田園中的莊稼更加依戀了。他在朝它們匆匆走去的時候,心裏湧動著急切的喜悅;他把那些成熟的麥子一片一片割倒的時候,真的有了一種重返家園的心顫。

在夏末溫暖的陽光下,四爺脫掉了上衣,露出他如鼓的肩肌來。他把褲帶紮緊,褲腳紮緊,衝掌心痛快淋漓地吐一口唾沫,操起鐮刀,弓步上前,手中的鐮刀在陽光下劃過一道暖洋洋的風,一片柔軟的麥秸就溫順地倒進他的懷裏了。新鮮的泥土不斷裸露出來,在陽光的照曬下湧動著醉人的芬芳。幾隻受了驚擾的兔子驚慌失措地竄開去,麥棵被撞得琴弦似的急促響起來,慢慢地,因為沒有共鳴,又猶猶豫豫地站下,猶猶豫豫地撥弄回來,在某一壟麥簾下止住,露出一對可憐的紅眼睛,膽怯地偷看那個忘我割麥的人兒。雲朵在天上懸著,半天不動,以為它也是被割麥的人兒迷住了,以為它是醉過去了,忘記了變化的手段,過一陣子去看它;就發現其實不然,不變的隻是它的聲色,光影行走之間,它早已把一幅凝止的山水,悄沒聲兒換成了另外的景致。風在這個時候是最殷勤的,老是在四周嬉戲著不走,把尚未割倒的那些麥穗,一陣陣推搡得擁來倒去。這反而成了一種召喚,是莊稼對種田人的神秘召喚。在它們淅瀝悅耳的召喚聲中,四爺就像一個飲醉了老酒的少年,搖晃著結實的身板,一步步地朝麥田深處走去。

幾十年後,村子裏的老人們對我說起這件事情臉上都掛著一種迷惑的笑容。他們說,你的四爺,他簡直是瘋了,他差一點兒就被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