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剿的軍隊在某一次撤離後突然又出現在東衝村外的官道上。他們熟稔兵法,知道殺回馬槍常常是很奏效的一招。東衝村的人們在回到家園後還來不及喘口氣,就呼兒喚女又開始跑反。他們不幸生在戰火連連的歲月裏,同樣熟稔了逃命的種種招數。村裏的人在槍響的那一刻風吹落葉似的全都消失在大山之中,他們就像一些永遠也找不到安寧之域的嬰兒,在遭受到淩辱和強暴時委屈地撲進大山母親的懷抱。

四爺當然也是其中的一個。但是四爺和別的人不同,他不是嬰兒,他隻是要盡一份兒女的孝道。他把年邁的曾祖父曾祖母送進山裏之後又在當天夜裏返回到東衝村來。他真的是瘋了。他惦記著他的麥子。他要在那些清剿兵的眼皮子底下,要在他們的槍口下收割回他那二畝三分地裏的麥子。

山坳裏的麥地在月光下安靜得就像睡著了一樣。在黑暗的背景中,經曆過陽光的麥穗仍然熠熠閃光。四爺操著鐮刀走進麥地裏,風兒恰如其分地吹過,那片寧靜的沉睡著的麥子,突然都歎了一口氣,一起向四爺俯身過來,黑暗裏,熟透了的麥粒颯颯地落進泥土中,就像麥子們潸然灑落的淚珠兒一樣。四爺肯定是被感動了,四爺肯定為自己離棄莊稼的行為而慚愧著。在那個天色如同血染的夜晚,他站在那裏,站在他的麥子們麵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把自己灼燙的身子俯向那些柔情似水的麥穗。

四爺最終沒有收獲到那熟透了的莊稼,這是可以想見的。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把它們全部從土地上割倒。黎明的時候,他被清剿的軍隊發現了。士兵朝山坳裏跑來並且衝著四爺開槍。子彈將掩撲向四爺的麥秸打得一排排折伏下去。四爺沒命地往山上跑,混合著麥毛和月色的汗水擊打著他的腳跟,他站不下來,像一隻挨了踢的羚羊似的一口氣奔上半山腰,在那裏站下來,大口喘著氣。士兵沒有捉住四爺,他們在山下大聲地罵著,然後他們掏出洋火來,把它們劃著,湊近了麥子。麥子真的是熟透了,它們連等待一下也不願意,一下子就燃燒起來,成了一枝枝熱烈的火穗。那些好麥子,它們都是烈性子,它們誰也不願意獨自逃開,它們就以帶著周身的火,去擁抱身邊其他的麥穗。整個麥地都燃了起來,它們頃刻之間就燃成了二畝三分地的麥火毯。

站在半山腰上的四爺一屁股坐下去,坐在秋天漫山的落葉之中,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四爺從貴北陸農場遣返後,有幾年是住在我們家裏的。我的父親說什麼也要把他接到我們家來住。我的父親當著全家的麵說:“從今以後,你們的四爺就住在家裏了,他就是我的親爹,你們的親爺爺!現在你們聽我的口令,你們都給我大聲叫,你們叫親爺爺!一!——二!”

我們都很興奮。我們那些孩子。我們的小臉蛋紅撲撲的。我們把手整齊地背在身後。我們想,我們的親爺爺他死了,我們心裏很難過,如今我們又有了親爺爺,這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情呀!我們在父親的指揮下,一個個用足力氣大聲喊:“親——爺——爺!”我們把四爺叫得當時就落下了淚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