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我們並不知道在緊閉著大門的小洋房裏,言和她的丈夫是怎樣在生活著,我們不知道言她是不是整日躺在鬆軟的鴨絨床上做著五彩繽紛的夢,是不是微笑著來縫漂亮的寶寶服,是不是坐在窗台前清清朗朗地念著書,我們不知道這一切,我們隻是幻想,也就是說,言她是活在我們的幻想裏,而不是活在我們的生活裏。在整個夏天和秋天的時候,言始終不知道我們是怎樣在幻想著她,虛擬著她的故事,她和她的丈夫有時候到院子裏來散步,更多的時候,他們是關在自己紅頂白牆的小洋房裏,與外界隔絕。門前的合歡、海棠、含笑和黃蘭是一直茂盛著,逗引著風來風去。

那一天,我在樟樹林子裏粘知了,那是這一年還在頑強歌唱著的最後一批知了了。我正在滿腔熱情地對付它們,旗子跑來了。

旗子喊:“大頭!大頭!”

我說:“你咋呼什麼,把我的知了都給嚇跑了。”

旗子說:“別粘知了了,快跟我走!”

我說:“我一叫它們準答應。”

旗子說:“他們在欺負言呢!”

我說:“大頭的知了,大頭的知了……”

我說:“你剛才說什麼?”

旗子說:“他們在欺負言呢!”

我丟下長竹竿,撒開腿跟著旗子跑出樹林。

言在池塘邊,被一群家屬圍著。言是害怕極了的樣子,臉兒煞白,目光驚恐,小蟲子似的縮在人群當中,無路可逃。她用雙臂環住自己,環得很緊,好像她是暴露得太孤單了,沒有遮掩,沒有依附,隻有以臂作繩,把自己捆成一個粽子,才能嗬護住自己似的。那些家屬,她們一個個都是怒目圓瞪著,伸出長長的手指,鐵矢似的戳指著言,嘴裏唾沫橫飛。她們的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潮,紅潮恨不得要融成血珠子滴淌下來,這令人替她們感到擔心。她們現在全都變成了鵝,肥胖的、結實的、傲慢的、衝動的鵝,被激怒了的鵝,伸長了憤懣的脖子,嘎嘎叫著朝言撲去。她們的叫聲奇怪極了,那不是我們熟悉的,充滿了仇恨,我們無法聽懂,但我們知道那是圍獵者的呐喊。這讓我們感到茫然,感到不解,因為她們如果是鵝,也該有天敵,也該遭到圍獵,那麼誰來圍獵她們呢?

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們知道這是一場圍獵,言是這場圍獵的對象,唯一的對象。池塘還是原來的池塘,荷葉兒盎然,墨潑似的綠得刺眼,荷花是開得最盛的時候,魚卻不在水麵上,全都躲入荷葉深處去了,言那樣孤立無援地站在池塘邊,被一大群氣勢洶洶的鵝圍著嘎嘎地叫喚,言就像一條被人從池塘裏撈起來晾在岸上的魚兒。

我和旗子十分著急,我們主要是心疼言,我們無法弄清那些鵝她們為什麼要攻擊言,我們看出言是孤立無援的,她是驚恐萬狀的,她肯定是得罪了她們,或者得罪了這個世界,也許它們本來就是一回事,得罪了她們就是得罪了這個世界,她這麼做了,就無法從鵝的陣營中逃走,隻能自己將自己環住,好像那便可以保護住自己似的。我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和旗子,我們是言的孩子,我們不想看到言這樣,我們覺得應該去找大老李,找言唯一的保護。我們飛快地跑開,沿著林蔭遮掩的鵝卵石小道,穿過草地,來到言的家。我們拚命地敲那扇永遠緊閉著的大門。門很久才打開,大老李出來了,他的憔悴讓人感到吃驚。我們顧不得那麼多,我們告訴他言出事了,我們指著池塘的方向,拚命地跺腳,咿咿呀呀地比畫著,像兩個小啞巴。大老李明白過來,他撇下我們朝池塘的方向跑去,他跑得太快,我們拚命地在後麵追也追不上,等我們氣喘籲籲地回到池塘邊上時,大老李已經撲進人群中了。他像一頭發狂的獅子一樣地咆哮著,撲剪著,把那些鵝驅趕開。

他的樣子可怕極了。他很有可能吃掉她們,吃掉那些正嘎嘎進攻著的鵝。說實話,大老李這個樣子一點也沒有什麼好看的,但是他讓我們喜歡。他也許真的是一頭特立獨行的獅子,一頭危險而暴躁的獅子,是需要提防的。她們確實是那麼做的,那些鵝,她們很驚慌,亂了陣腳,她們倒不是害怕,她們一點也不害怕,她們隻是經不住獅子的剪撲撕咬,她們稍稍退開之後,又衝了上來,開始圍攻獅子。獅子相反輕鬆了,這一點誰都看出來了,他在頭幾個回合的剪撲之後鬆弛了下來,不再咆哮,臉上是對鵝們極度輕慢,他朝言走過去,隔著老遠向言伸出手。言撲過來,幾乎是立刻就嵌進了他的身體裏,融化掉了。他摟住她,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說,沒事了,沒事了。然後他帶著她朝鵝群外走去。鵝都避退開,氣急敗壞地嘎嘎叫喚著。他不理會她們,依然摟著她朝前走,直到走出很遠後,他才站下來,轉過身,一字一句地對那些鵝們說:“你們聽著,離她遠一點,別碰她,誰要敢動她一根毫毛,我就殺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