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一切突然間消失的時候,旗子激動得嚶嚶哭了。池塘邊隻剩下我們倆,還有一股風以及它從遠處帶來的幾片金黃色的樹葉,它們在草地上跳著優美的群舞,當然是風做著舞蹈教師。它是一個脾氣讓人捉摸不定的教師。當樹葉兒舞得賣力時,它便咯咯地笑,鼓著掌,慫恿它們旋轉得更張揚一些。若樹葉兒舞得淩亂了,它便生氣,它用教鞭兒抽它們的樣子真是狠極了;若是樹葉兒輕了,停下來不動,風就成了頑皮的孩子,它先到一邊躲著,偷偷地看它們精疲力竭的樣子,然後它會突然衝出來,哈哈大笑地嚇唬它們,把它們全都趕回舞台上去。而魚仍沒有浮出水麵,水麵的漣漪不是魚兒啄破的,是那個瘋子似的風教師得意忘形時跌進池塘裏摔出來的。
我說:“旗子你哭什麼,你別哭。”
旗子說:“言她不是蛇。”
我說:“言她已經沒事了。”
旗子說:“大頭你拉拉我的手。”
旗子抽搭著把她的手伸給我,我就拉住了。我已經知道什麼是旗子的手了。我很慎重地把旗子的手捏在手裏。我一臉嚴肅地對旗子說:“旗子你別怕,我在這兒呢,我來保護你,他們誰也不敢碰你,誰要敢動你一根毫毛,我就殺了誰!”
旗子熱淚盈眶。
言在池塘邊像一條從水裏捕捉上來的魚兒一樣遭到了一群鵝的攻擊,這個事件給我們的生活投下了一層陰影。鵝嘎嘎地叫,言緊環自己,魚不在水麵上,這樣的場麵令我們刻骨銘心。連續好幾天言和她的丈夫都沒有出現在院子裏,他們緊閉大門,把自己深深地掩埋進合歡、海棠、含笑、黃蘭之中,任風兒來去。我們跑去看池塘裏的魚,我和旗子,我們趴在池塘邊上,伸長了脖子,但是我們沒有看到一條魚。散步季節已過,院子裏空空落落的,池塘裏也是空空落落的。我們很納悶,我們不知道魚兒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也不知道那些鵝她們為什麼要攻擊言,言她犯了什麼忤逆之罪,要在嘎嘎的圍剿中瑟瑟地緊環自己,言肯定是惹怒了她們了,或者言破壞了什麼樣的秩序,要遭到嘎嘎的懲罰。言她究竟做了一些什麼呢?她穿著自家做的連袢布鞋,素衣素裙地在院子裏細碎地走過;她彎下腰拾起一片幹淨的樹葉,用它去丟池裏的魚,讓它們來啄破水麵的平靜,然後掩著嘴輕輕地笑;她把自己的手臂扣入丈夫的臂彎裏,信賴地穿過陽光下的樟樹林子。這便是她該遭到懲罰的原因麼?
我的長竹竿失蹤了。我把它丟在樟樹林子裏,它就消失了。那是一根多麼好的長竹竿,它可以輕而易舉地接近任何一棵樹的樹梢,它從來就沒有失望過,可現在它不在了,失蹤了。我敢肯定這是大人們幹的,是他們偷走了我的長竹竿,那些大人,他們與知了同病相憐,他們自己就是一隻知了,他們喜歡夏天,他們自己就是夏天,他們無法容忍一根帶著桃膠的漂亮長竹竿在樟樹林中輕盈地穿行,於是他們便毀了它。他們為什麼不和我商量一下呢?他們有什麼好怕的呢?他們這麼做一點也嚇唬不住我,我很快又為自己找到了一根新的長竹竿,它比原來的那一根要漂亮幾百倍。我還很容易地為自己找來了新的桃膠,這一點大人們無法做到。我不是大人,我知道什麼地方有桃膠,我還知道怎樣把新鮮的桃膠弄得富有黏性。現在它們的生命是另外一種樣子了,它們不再是桃樹流出的眼淚。這樣很好。我扛著新的長竹竿在樟樹林裏潛行。我像一隻經驗豐富的老貓,躡手躡腳。我瞅準了目標,把長竹竿伸出去。我叫道:“大頭的知了,大頭的知了。”然後我收回長竹竿,吱啦一聲捉住一隻肥碩的紅翅膀知了。我一點也不想隱瞞我對長竹竿的喜歡,它在秋天最後的日子裏為我捕捉到了最後歌唱著的知了。當最後一隻歌唱著的知了消失在樹梢的時候,我把它們全部裝進一隻自己編的草籠裏,提著它,拉著旗子的手,穿過樟樹林子,穿過草地,穿過池塘,來到言的小洋房外。我把那隻裝滿了知了的草籠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門口,然後拉著旗子的手大聲唱著歌兒離去。
言和她丈夫的小洋房仍然終日緊閉著大門,但是至少在秋天最後的日子裏,風來風去之時,那裏有了院子裏唯一的蟬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