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李在冬天到來的時候住進了醫院。
大老李有一天早上起來站在窗前看外麵的花,他看著看著,突然咳嗽起來,然後吐出一口血。
醫院診斷的結果是大老李得的是很重的病,他的肝出了毛病,肺出了毛病,心髒也出了毛病,總之他身體裏所有的器官都出了毛病。醫生給大老李用了很多的藥,他們還把大老李弄到手術台上去,把他剖開,把他的腸子都弄出來洗了又洗,再縫回肚子裏去,但是那一點用也沒有,大老李的病沒有任何轉機,他好像義無反顧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整天緊閉著眼睛,看不出呼吸,陷入彌留的狀態。有好幾次,醫院都給大老李下了病危通知書,醫生把弄了很多血然後又洗得很幹淨的手攤給言,說,我們把該想的辦法全都想完了,我們隻能這樣了。
言在大老李住進醫院的第一天就搬進了醫院,她在大老李的病床邊搭了一張床,她就睡在那裏。實際上,言從來沒有睡過,她整天坐在那裏,坐在大老李身旁,一言不發地陪伴著他。我和旗子偷偷去醫院看過。我們溜進醫院壁壘森嚴的大門,穿過花園,來到住院部,爬在窗戶外悄悄地往病房裏麵看。我們看見大老李像一架用紙疊成的骷髏,幹薄而輕飄地躺在白色的被單之下,身上插滿了奇形怪狀的管子,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言坐在他的床頭,握著他的手,一動也不動,也是失去了生命的樣子。我們感到不可理喻。我們對大老李是很有好感的,他過去是那麼的高高大大,虎背熊腰,充滿了活力。他像嗬護一個孩子似的嗬護著言。他俯下高高的個子低頭看言的樣子令我們感動。可是他現在卻成了一個紙糊的骷髏。我們對此也毫無辦法。我們爬在窗台上,踮著腳尖,像兩隻不肯飛走的小鳥。我們被一層明亮的玻璃阻隔住,無法飛進去,像言一樣地握住大老李的手,一動也不動。我們也不能像院子裏的那些軍官一樣,一個接一個地走進病房裏去。院子裏的那些軍官,他們全都來過了。他們來看望大老李。他們心情沉重,眼睛紅紅的透著濕氣,站在大老李的病床前。他們過去都不大答理大老李,隻是路上碰見了點點頭,現在他們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也沒有必要點頭了,因為大老李什麼知覺也沒有,他們即使點頭大老李也看不見。他們在病房裏站一會兒,叫來醫院的醫生和領導。他們對醫生和領導說,你們要想盡一切辦法讓他活下來!他們的口氣十分強硬。他們說過這話之後就走了,誰也沒有理會坐在病床前握著大老李手的言。他們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好像在那個地方,言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院子裏所有的人都在談論大老李,他像一架紙糊的骷髏躺在白色的被單下的時候,有關他病情的事在院子裏流傳。人們對大老李充滿了同情,人們為此欷歔不已。包括那些家屬,她們也都十分關心著大老李,她們當然不方便在醫院探望大老李,像言一樣地坐在病床前一動不動地握著大老李的手,但是當她們的丈夫要去醫院探望大老李的時候,她們就會對自己的丈夫說,去看看吧,去看看吧,怎麼能不去看看呢,你們畢竟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呀。她們說這番話的時候充滿了感情,而且充分表現出她們在原則問題上的智慧,想一想吧,大老李他是一個勇敢的軍官,他打過那麼多的仗,得了那麼多的勳章,他是自己人,怎麼能不去看看呢?“大老李呀,怎麼弄成這樣的呢?”她們說。
我和旗子常常跑到醫院去,看言和大老李,我們隔著一層明亮的玻璃,像兩隻不肯飛開的小鳥。我們踮著腳尖,爬到窗戶上看一會兒,然後從窗台上退下來,坐到草地上去,在那裏采官司草來玩打官司。我們一點也不關心大人們他們說些什麼。我們現在已經不相信他們說的話了。我們現在關心的隻有一件事,大老李他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我們這麼關心,是因為隻有這樣,言才會有希望,不必每天坐在床前,一動不動地握著大老李的手。言應該和她的丈夫一起回到院子裏去,手兒挽著手兒在鵝卵石小道上散步,如果大老李老是躺在床上,他們就沒有辦法散步了。
我和旗子坐在草地上玩官司草。
我們在等待著言和她的丈夫手挽手走出來。
旗子說:“言她整天坐在那裏,她會累嗎?”
我說:“不累。言握著大老李的手,她不累。”
旗子說:“大老李會好起來嗎?”
我說:“會的,言握著他的手,他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