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幾次,我的母親發現家裏的被褥是濡濕的,滿是一股難聞的臊味。我的母親不明白,她疑心是她的哪一個孫子白天玩了火,或者是玩忘了性子,夜裏尿了床,就把小毛猴子們一個個找來審訊追問,問得家中委屈連連,怨聲載道。我覺得這事不大對勁兒。母親的“嫌疑犯們”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再說過去也沒有尿床的劣跡,何以近來不斷發生這一類養不教的事情?我就留了心。終於有一次,讓我當場抓住機遇。那是在機遇做了一回錯事,我的母親像往常那樣懲罰和訓斥了它之後。我抓住它的時候它正痛快淋漓地在那裏幹著它複仇的壯舉。我抓住機遇之後就把事情的真相說給大家聽了。我們大家都笑了。我們笑機遇的智慧,竟然超出了頑皮的範圍,做出報複的事情,比人還勝出一分來,讓它的主人們成了一場冤案的受害者。我們在那裏笑著的時候,機遇正在院子裏追逐著一隻小老鼠。那隻小老鼠不知是從哪裏跑出來的,被機遇攆得張皇失措,一頭鑽進了下水道裏。機遇氣喘籲籲地,衝著下水道口拚命地吼叫。我們被機遇的樣子逗得樂不可支。我們說:“機遇你狗拿耗子。”
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想一想,一隻狗去追攆一隻不相幹的耗子,足以說明它的日子過得是多麼的悠閑快樂了。
九、機遇被送到了農村
機遇在我們家生活了一年,這一年時間,我們相處得很不錯,是真正的一家人。它是我們家重要的一員,整天家裏人這個喊那個叫,說:“機遇過來啃骨頭。”說:“機遇你翻筋鬥。”說:“機遇去看看誰來了。”機遇很願意我們支使它,無論是啃骨頭還是翻筋鬥,它做得都很認真,叫去看誰來了它就樂不顛顛地跑去看,然後用愉快的叫聲通報我們。它有時候也會對著我們做鬼臉,把眉頭鼻子蹙到一塊兒,像個小老頭兒。它那樣做,並不是說它在生我們的氣,恰恰相反,它那是想引起我們對它的注意,就像一個喜歡爭寵的孩子,如果遭到了大人的冷落,那孩子就會在他的新衣裳上抹一些髒泥來給你看。
機遇離開我們家,是由於城市頒發了禁養令。這些年城市裏被人豢養的狗越來越多,多得以至於走到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聞到狗的味道。城市不高興這個,於是頒發命令,哪些狗不能養,哪些狗能養,能養的狗必須以什麼樣的方式來養,等等。機遇屬於可以養的一類狗,但是要打防疫針,辦準養證,也就是狗戶口,還要交五千元錢,並且日後每年都要續交。
我們家在這座城市屬於平民,經濟條件不太好,家裏大大小小二十來口人,靠的是領政府津貼過日子,收入隻夠糊口的,多機遇一張嘴顯不出什麼來,若要認真去買一張戶口,就有點心疼那筆錢了。最重要的是我們還沒有養成那種現代的觀念,把一條狗的生命,看得如同一個人的生命那麼重要,叫我們給一條狗上戶口,我們怎麼也轉不過那個彎來。在這種情況下,機遇的再次疏散,就成了必然。
機遇不能再留在家裏了,當然也不能退回給老古,唯一的辦法,就是送到還沒有施行禁養令的農村去。我們找了一位朋友,他的家裏在郊縣,家中條件不錯,有很寬敞的房子,兩個老人,全都是素食主義者,養了一大群雞,一大群鴨,還有一隻不怎麼回家來的貓,多養一隻機遇,對他們家是沒有什麼不方便的。
機遇是我們的那個朋友開著一輛農用車接走的。機遇走的那天天氣很好,春寒料峭的日子,竟然出了很大的太陽。機遇並不知道我們對它的安排,不知道因為人類自己的原因,它將要被疏散到農村去避難,臨走的時候它還在院子裏追逐蝴蝶,嘴邊上粘著一根青草,被我九弟追住抱上車後,還不服氣地趴在車廂板上衝那隻漸漸飛遠的蝴蝶大叫。我們送機遇到門口,我們全家。車子顛簸了一下,開走了。我們僵硬地笑著,說:“機遇這回不是城市裏的狗了,機遇變成農村裏的狗了。”仿佛機遇這時是明白過來了,在農用車拐過彎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時,塵土中傳來它最後的茫然的叫聲。
十、機遇和五十八分
據說城市禁養令頒發之後,像機遇這樣被疏散到農村去的狗有不少。我們家和城市調查局的關係,僅限於從晚報上看一些居民收入和消費的調查報告,所以不可能知道一個準確的數字。當然這和我們已經有了的生活,是沒有多大的聯係了。人類和自然界其他的生命種類已經疏遠得極其陌生了,即使有一絲古典的懷念情愫,也隻限於坐在電視機旁,默默地與《動物世界》欄目裏的別的生命群種遙相致意。我們對此一點脾氣也沒有。我們隻是常常地想起機遇來,想起它的一些頑劣和可笑之舉,我們就笑一陣,然後轉移話題。畢竟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話題是很多的,多到我們有足夠的理由忽略機遇的存在。倒是我的母親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感到不習慣。她在上街買菜的時候,有時候會鬼使神差地買上幾根肉骨頭,拿回家之後才發現沒有用處。而且,天氣轉寒的時候,她就容易犯嘮叨,說她的關節炎比往年更嚴重了。我們知道這不是事實。我們知道的事實是,機遇不在了,沒有誰在夜裏為老太太焐腳了。
機遇再度被我們家裏的人激烈地提起,是半年後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機遇會成了這樣一件事情的原因。那一次期末考試,我七哥小學四年級的兒子考砸了,算術隻考了五十八分。我七哥氣壞了。他是我們家唯一可以算得上的知識分子,雖然他讀的隻是電視大學,在單位裏也隻是一個小而不論的統計員,但已足以成為我們家“上層建築”裏的人物了。他雄心勃勃,想把自己的兒子培養成一名博士,而且是一名日後吃洋麵包的博士。為了這個遠大的目標他把煙酒都戒掉了,誰知他的兒子不爭氣,算術隻考了五十八分,給他的自信心以沉重的打擊不說,還嚴重地損傷了他這個知識分子的自尊心。我的七哥一氣之下,就搬出家法來,要揍他的兒子。我們全都去勸解七哥。我們說:“何必呢,已經考出五十八分了,揍一頓,能揍出一百分來不成?”七哥他不依,硬要揍。推攔之中,我的那個讀四年級的侄兒突然跳起腳來哭喊道:“都怪你們!都怪你們!是你們把機遇弄走了,害得我隻考了五十八分!”
我們都愣住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不知道機遇和五十八分究竟有什麼樣的關係。也許孩子們是知道的,但我們這些大人不知道。我們隻是憑著直覺相信,那孩子的話是對的,他是有道理的。我們有些尷尬,站在那裏麵麵相覷。我們想,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是一個插曲,是機遇和我們家一段有關緣分的小小插曲,它不會影響到生活的實質。實際上,這件事情很快就過去了,假期一過,學校就要重新開學了,我的侄兒照樣背著他行囊似的書包快快樂樂地去上學,我的七哥照樣做著他的子貴父榮夢。五十八分畢竟不能證明一切,我們都有著自己的幻想,我們還有韌勁,我們會把這些美好的幻想帶到遙遠的未來去的。
有一天,隻有我和母親在家。那一天天氣很好,太陽暖洋洋的懸在空中,小南風有一陣沒一陣地在院子裏刮著,刮起幾張金黃色的落葉來,像蝴蝶似的在花叢中飛舞。也許是這個原因,也許還有別的原因,母親突然對我說:“小八,你說,我們把機遇接回來怎麼樣?我們給它辦一個戶口。”
我放下手中的活兒。我看著母親。我知道一個秘密。我知道母親在送走機遇之後一直犯著老寒腿。我知道平時我們兄弟姊妹一上班後母親她沒有人可說話。我知道母親在上街買菜時總是忘不了買幾根肉骨頭。我是說,我知道母親她在悄悄地攢錢,她把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孝敬給她的零花錢一分一分地積攢起來了,加上她過去幾十年積攢下來的體己錢,那差不多已經夠買一張狗戶口的了。但是我想了想。我說:“不。”我就是這麼說的。
母親看了我一眼。她沒有說話。過一會兒,她走開了。她走到院子裏去,嗬斥我們家新收養的一隻貓。她說:“鴛鴦,你別去咬那些花。”
我站在那裏。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點固執。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點不通情理。但是我知道,機遇的命運不是我們的,是它自己的。它自己的命運,該由誰來主宰呢?我就是這麼想的。我還想,機遇離開了城市,到了農村,它再用不著洗澡了,它再用不著討好誰,衝誰搖尾巴了,它也用不著什麼戶口,它可以整天地在油菜花開滿的田野裏追逐蝴蝶和小鳥,它願意把自己弄得多麼髒就弄得多麼髒,它在陽光下奔跑著,長毛披拂,像一隻真正快樂的狗。這個樣子我們永遠也看不見,但機遇它是在經曆著,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