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裏,呆呆的,有些靈魂出竅。幻覺中會有達官貴人、富室子弟、諸司下直、街司衙兵、僧道頭陀、娼妓兄弟、賣伎之類進進出出,卻沒有。茶室裏空空的,沒有茶客。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穿一身月白布衣短衫,挽了衣袖,拿一塊抹布在那裏抹著家具,大約是茶博士。櫃台後一個同樣上了年紀的男人,捧了一隻珊瑚紅開框茶碗,碗蓋緩潷,借收音機時劈劈剝剝於擾聲中的《櫃中緣》,一口一口慢慢啜著茶,大約是掌櫃。

那個像是掌櫃的看見我,放了茶碗,招呼道:“客人吃茶?”

我說:“是。”

他回頭對另一個男人說:“老百,待客。”

我就收回靈魂,活過來了,找了一處向街的方桌坐下,心想,果然是掌櫃和茶博士了。

叫老百的男人過來,樣子有點委瑣,垂著手問:“先生想喝點什麼?我們這兒茶齊備,葉子都新著,先生您要什麼都行。”

我差一點就說出要一大杯可樂了。我把自己控製住,說:“什麼都行。”

老百沒動,滿臉的褶子裏堆著仙人掌一般的笑,說:“先生是等人還是消閑?”

我說:“這有什麼關係嗎?”

老百說:“有。先生如果約了人,您先來一壺老竹大方,清清口,定定神,待客人來了您再講究,或者烏龍,或者功夫紅,或者您是偏愛白茶的,那就來貢眉和白牡丹,也許您要黑茶,我們有普洱、六堡散、蜀邊、湘黑和老青茶,您可以隨便挑。如果先生是消閑,沒有約客人,自己用茶,那您就得先說說偏口,我好侍候您。”

我一下子就窘了。隻知道茶室是消停之處,如果說尋找人物和靈感是我來後城街的目的,那茶室就是打烊之地和驛站,是陣地前的掩體,人在驛站裏歇著腿,在掩體裏觀察著,看見是目標了,餓虎搶食撲出去,或死纏爛打,或傾巢之下無完卵,哪裏知道還有那麼多的講究?要真知道了這些講究,我還真不如買一大杯可樂,在街頭猴蹲著,無非是個暴露的掩體而已,也沒有那麼多的麻煩了。

他既然進來了,我也不能退出去,不就是一壺老竹大方嗎?我總不能為一壺老竹大方嚇破了膽吧?

我把頭發弄亂,弄成偽裝的樣子。我說:“老伯,說實話,我不會喝茶,我也不等人,隻是想找地方歇歇腿,你看我合適什麼,你就給我來一壺什麼吧。”

老百仍然不走,仍然是一副委瑣的樣子,勾著身子,臉上笑容不變,說:“先生口緊,是清淡人,那倒更要講究了,老竹大方反倒不合適了。要是不忌諱,我給您上一壺珠蘭花茶吧,是出伏前我自己用上好的烘青合剛下枝的珍珠蘭窨製的,老板前些日子送了客人,店裏還剩了二兩,我給您用木蘭雨水沏上,保準不傷您的口。您看如何?”

我有點耳暈。我說:“行,你看著辦吧。”

老百去了,是退著去的。後間少頃傳來淅瀝的水響,大概是在淨手。一會兒人回來,用托盤端了幾樣幹幹淨淨的茶點心,碟子盛著,在方桌上依次布好,又退下去。

我在官帽椅上坐了,抓一把南瓜子嗑,一邊看街頭走過的人。看一會兒,覺著身邊有了人,回頭一看,是那個掌櫃的,還有他的珊瑚紅茶蓋碗。

他撩了一下長衫,在我身邊坐下,說:“先生不是後城街的人吧?”

我說:“不是。”

他說:“先生是吃文墨飯的吧?讓我猜猜。不是學館裏教書的,不是寫字間裏侍候筆墨的,不是廣告公司做文案的,報社裏溜馬路的嘛,也不是。我若猜得不錯,先生該是寫書的。”

我有些心裏暗暗驚訝,臉上不動聲色地說:“何以見得?”

他笑了一下,說:“先生眉宇間有書卷氣,坐時依著靠背,是習慣了案頭工作的。先生一坐下來就留心看街麵的人來人去,神情若有所思,是對人有興趣。先生若是學館裏教書的,該有一種世道隔閡;若是寫字間裏侍候筆墨的,該有一份矜持;若是廣告公司做文案的,該有一種神道;若是報社裏跑馬路的,眼神裏又缺了急躁。不是寫書的,那就是我走眼了。”

我暗自稱奇,心想,廖希鉑的話果然沒錯,後城街不是普通的街,藏著龍臥著虎,我剛來,隨便尋了一家茶室做掩體,坐下還沒喘好氣,就有人知道我是吃哪碗飯的,暴露無遺,接下來還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

我看那個男人,他大約有七十來歲,頭發一絲不苟地向後梳著,黑而油亮,不是染的,是天生的;人長得很清瘦,白皮嫩肉的,眼睛細眯著,是見多識廣聰慧絕頂的樣子;他身上穿了一襲很考究的藏青中式長衫,翻折袖口寬大潔白,是那種民間家傳手藝、店裏沒處買、名聲很大、不多接活收費卻很高、隻侍候熟客的老裁縫的精心活,衣襟前耷拉著一段銀表鏈,不顯山不露水,保養得很好的手指頭上暗暗地臥著兩枚碩大的祖母綠。這樣的裝束與這個時代有些間隔了,是有著自己的經曆,自己的主張,已經過時了,又不肯妥協,不肯隨意,但並不張揚的裝束。不用斷定我也知道,不管他是不是羅增,他是人物。

我把興趣轉移到他的身上。我說:“您沒走眼,我確實是吃文章飯的。我寫戲,是編劇——您是茶室的主人吧?”

他說:“鄙姓呼延,單名舫。閑著沒事,自家的宅子,收拾收拾,就是一間茶舍,不為生計,隻是自己喜歡,有客客是客,無客自是客,叫主人反倒俗了。”

他“自家的宅子”,我先已從外麵看過了,是仰著頭看的;宅子裏擺設的家具,我進來後也看過了,是瞪了眼深抽一口氣看的;連他這個宅子的主人,我也一並看過了,看的是架勢和做派。很明顯,這個宅子不是一般的宅子,他這個主人也不是一般的主人,正是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那一類人。我很高興,覺得聽了廖希鉑的話沒錯,我來對了。

門外的街上有一個架著鳥籠子的孩子過去了,小兜肚,銀項圈,一片瓦的頭濕潤著。後麵跟著過去了一個老頭,手裏牽著一根紅線,紅線上拴了一隻木頭做的拉線耗子,耗子咕嚕咕嚕的,跟著他走。耗子走遠了,遠處傳來一聲脆生生的鳥叫,是新口。

“先生到後城街來,不約客人,又不喝茶,是來收集故事的吧? ”

我把頭扭回來,看呼延舫,他正撚著幾根清瘦的口須,細細的眼裏露著見多不怪的神情。

“是,我是來收集故事的。”我說,“我正寫一個本子,是寫羅成後代遭奸佞陷害,反上梁山,又抵禦外侵,精忠報國的事,找不著感覺,有人指點上後城街祛祛濁氣的。”

呼延舫說:“你說的這個故事倒有意思。不就是祁巧雲祁姑娘替柏玉霜上刑場那段事嗎?”

我又吃了一驚。我說:“這故事您也知道呀?”

他不說他知道,隻是輕描淡寫地說:“盛唐無弱事,那是老輩子們的活法了。”

我說:“老呼——我能這麼稱呼您吧?”

他不卑不亢地說:“行,怎麼都行,都什麼年代了,再不跟著時代走,也不能忌號呀,就算自己忌,別人也不在乎,如今誰還管你叫什麼,一律先生小姐地叫,聽著好像挺客氣的,也就比要吃扁食了缺藠頭,上韭菜地裏割一茬多點禮性罷了。”

我沒在乎他的說法。我知道這是他這種人貫常的一套,這叫失落感。我覺得這樣的失落感可以理解,日子好好地過著,突然一天失去了光景,要是我,我也鹹不了。

我說:“老呼,您家有這樣的宅子,一定在後城街住的年頭不短,能不能給我講講後城街的事?”

我把年頭之後有關家世的判斷省略了。我心想,就算不忌號,未必不忌祖墳裏的事吧,不管失落不失落,時代是真的變了,東風西風,誰知道吹到臉上是什麼滋味,說不定揭了傷疤戳了痛,反倒弄出尷尬來。他到現在也間隔著,不問我姓甚名誰,這裏麵的講究,我當然明白。

呼延舫笑了笑,沒說話。這個時候老百從後麵出來了。老百竟然換了一身行頭,短衫還是短衫,老布還是老布,卻是新漿洗過的,清清爽爽一套,領子漿洗得硬硬的,紐扣是布編的,扣得嚴嚴實實,手腕上搭了一方茶巾,臉上的神色也不同於先前,拿一副慎重,換了先前的委瑣。

老百先將脫胎漆茶盤放於桌上,從茶盤中拿出一張幹淨的白紙,攤開在桌上,取過茶盤裏一隻晶瑩剔透的玻璃茶室,揭開蓋子,從茶室裏拈了一小撮茶葉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紙上,兩根指頭各撳紙的一端,左右一抖晃,將紙上的葉子篩開,退後一步,輕聲說:“先生您請觀茶。”

我弄不懂,扭頭看呼延舫。呼延舫也看我。我說:“我平時很少喝茶。”呼延舫點點頭,將手中的茶蓋碗放下,一根指頭撳住,將桌上的那張白紙引到麵前,用手撥了撥茶胚,又湊近了微閉了眼嗅了嗅,然後睜開眼,抬起身子,說:“老百,咱們還有多少珠蘭?”老百說:“還能泡兩壺。”呼延舫說:“你給我留著。你再給我拿一隻杯子來。”

老百又去取了一隻杯子,將兩隻一樣透明的玻璃杯放在托盤裏,放入茶葉,衝了沸水,加上杯蓋,然後退開。

呼延舫將一隻杯子端起來,對著光亮處,透過玻璃看杯中的茶。水已靜了,杯中的茶緩緩地遊動著,沉下去,又升上來,茶胚徐徐開展,現出原形,並漸漸有了湯色,若不是杯中有茶葉舞蹈著,若不是茶葉活過來似的洇出茶血,靜了的水是看不出來的。呼延舫說:“一杯小世界,山川花木情。”然後他又揭開杯蓋一側,歪了頭,閉了眼,去嗅杯中的香味。片刻,睜了眼,淺淺地啜了一口,口吸氣,鼻呼氣,舌頭攪動著茶湯,如是三番,如癡如醉地咽下,輕出一口氣,說:“香於九畹芳蘭氣,草木英華信有神。您試試。”

我學著他的樣子,將杯子端起來,揭開杯蓋,貼近鼻子,聞了一下,果然香氣氤氳。再喝了一口杯中的茶,立時覺得五髒洞開,有如醍醐灌頂。我說:“好茶。”

呼延舫說:“您這樣不習慣茶的,說好,那是感覺。知道茶的,要經過觀、聞、嚐三道,鮮靈、濃、純三香者為全香,形、味、氣全佳者為高品。”

我說:“好是好,太麻煩,不如可樂痛快,同樣九味俱全,繚繞徘徊。”

呼延舫輕輕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說:“當年放翁有詩道,桑苧家風君勿笑,它年猶得作茶神。又說,飯囊酒甕紛紛是,誰賞蒙山紫筍香。放翁什麼樣骨氣的人,終究也做了茶官,何況我等俗輩。”

我心裏一動,想到廖希鉑也是喜歡喝茶的,並且眾茶之中,唯崇蒙頂,隻是廖希鉑不吟詩,他倒是說很多大白話,或者幹脆什麼也不說,不知他認不認識這位呼延舫?

老百從後麵出來,給我們續水。呼延舫說:“老百,這裏不用你了,你忙你的去。”老百喏喏地點頭退下,一會兒,換了先前的布衣短衫出來,拿了先前的抹布,縮在角落裏,一點一點地抹家具。

呼延舫不再動那杯珠蘭,仍捧了他的珊瑚紅茶碗,啜了一口,把茶碗放下,說:“當年的事,如今再沒有多少人知道了,老一輩的,死的死了,出走的出走了,活下來沒走的,誰還願意說那種古事?年輕一輩自有年輕一輩的活法,日子不一樣了,誰還要聽那種古事?”

我先愣了一下,後來明白,他是接著我先前的問。我知道他開始了。這種人,守著一爿中西合璧古裏古怪的茶坊,一日日品著香茶,好像歲月全在了漸淡的茶湯裏,其實不然,他的經曆正如茶葉,不管遇到過怎樣的烘製和壓縮,如果遇上了好水,再遇到了能解的茶客,是會舒展開,輕輕地浮起來,滲出老日子的湯色來的。我坐直了身子,讓自己學著做一杯好水,學著做一個虛心的茶客,認真地聽他講。

“要說起來,當年後城街,比這要寬暢不少,路麵是碎石鋪成的,能並排走四架馬車,兩旁的人行道,是整塊的青石,道旁的水溝是明溝,鏤空鐵蓋,蓋上的透氣口鴿蛋大,經常有時髦女子走來,高跟鞋的鞋跟卡進去,讓過路的軍人或街頭的巡捕來幫忙,連人帶鞋拔起來。”

呼延舫嘴角露出一絲笑,好像人已經回到了早些年,好像又見到了時髦女子風擺楊柳地橐橐走來,鞋跟卡進了地蓋裏,鶯聲燕語地召喚過路的軍人或巡捕去把她們拔起來。那該是他的兒提時代吧?

“當年的後城街上安靜得很,平時沒有人走動,宅院都閉著大門,有英、法、德、俄、日各國巡捕巡街。走街串巷的不許進來。人力車也是不許進的,進來的都是馬車和汽車。馬車帶著漂亮的篷廂,人坐在裏麵,外麵看不見。馬夫一律穿著湖藍或者石墨藍的坎肩,頭上戴著黑色小瓜皮帽。馬腰上搭著五色飾布,馬尾下掛著布袋,接馬糞,防止牲口弄髒了路麵。汽車是各家自備的。也有長包的,福特道奇什麼的。當年的公共汽車都燒炭,屁股上背了個大背包,私家車才燒油。天津汽車行就開在現在的中原電影院附近,專做後城街的生意。”

呼延舫停下來,端起茶蓋碗,用蓋碗潷了潷湯浮,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