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記巷的人有一個習慣,在他們的孩子出生以後,他們會立刻告訴孩子兩件事。這兩件事一件關於自然,另一件關於人。自然與人是相當好的搭配,很協調,有現代意識,並且和社會發展的趨勢保持著一致。全記巷的人因為這樣,因為有著自發的良好的傳統教育習慣,也就有了一些迷惑,有了一些不明白,由此生發出一係列街頭裏巷的社會和文化批評活動。他們溫和地說,我們怎麼需要他們的教育呢?
全記巷的人首先對他們新出生的孩子說,我們守著長江呢。然後他們對新出生的孩子說,我們有滿地呢。全記巷的人這麼對自己孩子說的時候,自豪感油然而生。長江多好啊,守著長江多好啊,何況還有滿地,同時擁有了這兩樣,叫全記巷的人想不驕傲都沒法做到。你想一想,即便長江不是全記巷的長江,長江邊也不止全記巷一條巷子,但長江縱使無拘無束地流著,長江邊縱使巷子無數,無數到把偌大一條長江纏死了,那些巷子裏有滿地嗎?回答是,沒有。
全記巷的人在夏天的時候,在吃過晚飯以後,通常會搬上一張涼床或者一張躺椅,到外麵乘涼。他們搖著蒲扇,以家庭為單位,或者打破常規,以社區的方式,聊天然後酣睡。全記巷的人在聊天的時候,會把他們的批評提出來。批評是針對那些報紙和電視的,是寬容的、大度的、有些戲謔的、有所保留的、帶著一些善意嘲笑的批評,因為那些報紙和電視,它們在自以為是的同時,在自高自大的同時,在好為人師的同時,也給全記巷的人帶來了很多的樂趣,比如警匪故事、明星趣聞、球賽和肥皂劇。批評應該批評,但不能一棒子打死。全記巷的人在說到人與自然這個話題的時候,會很驕傲地說,我們的孩子一出生,我們就開始對他們做啟蒙教育了,我們自己也不斷在溫習著,要它們來說什麼?全記巷的人這麼驕傲地說著,看星星出滿了,就改變姿勢,改坐姿為睡姿,手上的蒲扇搖晃著,漸漸節奏輕了緩了,終於在某一個動作上定格下來,手一耷拉,就睡了。即使在最熱的秋老虎季節,全記巷整夜都會有涼爽的風從容通過,讓全記巷的人能很快入夢。夢是內容各異的夢,但結束的時候,無一例外都會停留在長江和滿地這兩件事情上。這樣的夢,一般來說就有了美好的結果。
這樣,我們一開始就弄清了兩件事:全記巷坐落在長江邊上,全記巷有滿地。我們一開始就說了,兩件事,它們一件是有關自然的,另一件是有關人的。
滿地叫華滿地。因為親切,全記巷的人不管大人孩子,叫他或者提到他的時候,都省略掉他的姓,隻叫他滿地。
滿地今年七十七歲了。滿地的七十七歲不是一般的七十七歲,是他不說你猜不到,他說了你不相信的七十七歲,是既有數量又有質量的七十七歲。滿地的身體很健康,健康到你一想到青春這個詞,你再看一看他這個人,你就會在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你會想,青春真是一個奇怪的家夥,它不光在年輕人那裏待著,有時候也到處亂跑,它跑來跑去的,讓人弄不好就看走了眼。說實話,滿地有著這樣的七十七歲,就一點也不像老人了。
滿地是一個離休幹部。滿地這個離休幹部也不是一般的離休幹部,是既有經曆又有名望的離休幹部。滿地的履曆表裏這樣寫道:華滿地,男,1924年出生,家庭成分小手工業者,l940年參加革命,l984年離休,行政十三級。在全記巷這個地方,像滿地這樣履曆的,除了滿地,再沒有第二個。
平心而論,全記巷上了年紀又有經曆的人不少。比如和平的奶奶,她和滿地同年,是桃李滿天下的退休教授。比如德慶的爺爺,他也和滿地同歲,早年老漢口有一家豐裕綢布莊,專賣上好的各色綾羅綢緞,顧主全是社會名流。德慶的爺爺就是豐裕的少爺,他生下來的時候,光奶媽就有兩個。後來新中國成立了,豐裕公私合營,德慶一家成了窮光蛋,日子過得很艱難,德慶的媽生德慶時沒奶,隻好給德慶熬米湯喝。再後來,德慶家拿回了存款,又成了富人。德慶媳婦生孩子時,不願奶孩子,德慶爺爺就給德慶說,去請兩個奶媽來。全記巷的人由此感歎說,人世滄桑啊。還比如九子爺,今年八十九了,整整大滿地一輪,舊社會是青洪幫裏的爺,坐在全記巷碼頭,吃著水上飯,有滬間的船上水,蜀間的船下水,碼頭上靠了,都得到九子爺這兒來請安。有一年徽幫的一條茶船從全記巷碼頭過,船老大是新蹚路的,不知道全記巷有九子爺,沒來請安,第二天早上起錨想走人,九子爺一聲拿下,一條碗口粗的繩索拋出去,那條茶船就給攔在江心了,三天沒讓動窩。新中國成立後,碼頭歸了人民,青洪幫的人全做了鳥獸散,九子爺沒了領地,靠著拾荒貨過日子,聊以度日。
全記巷裏上了年紀有名望的人很多,但他們不能和滿地比。滿地不是教授的滿地,不是少東家的滿地,不是道上爺的滿地,而是離休幹部的滿地,是行政十三級的滿地,按照履曆中的說法,他是參加了抗日戰爭的老幹部,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是殺過日本鬼子的老兵,他這樣資曆的離休幹部,在全記巷裏,不是獨一份也是獨一份,就憑著這個,他就有了在全記巷裏直著腰板說話的權利。
關於滿地殺鬼子兵的事,有很多的版本。最早的版本是刀劈鬼子頭,那是滿地在學校裏作報告說出來的。滿地一邊說,下麵聽報告的人一邊想起《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這首著名的歌,他們想著慷慨激昂的旋律,禁不住熱淚盈眶。以後滿地到很多學校作過報告,每到一個學校,滿地就拿出一個新的版本來,今天伏擊鬼子車隊,明天端掉鬼子碉堡,後天打下鬼子飛機,在滿地不斷推出的版本中,鬼子兵的人頭相繼落地,堆積如山。早些年,有人對滿地的英雄事跡持懷疑態度。持懷疑態度不是別的,是按照滿地的說法,計算出鬼子兵的人頭,再乘以別的滿地的總數,小日本全國人口的三倍也不夠殺的。滿地也不解釋,是不屑解釋,他把箱子打開,拿出一大堆功勳章來,花花綠綠往人麵前一放,再撩起衣服來,露出身上一塊一塊黑黑白白的傷疤,懷疑的人就傻眼了。你想呀,滿地要不砍那麼多鬼子的頭,他那一堆功勳章打哪兒來?滿地要沒有那麼多驚心動魄的戰鬥經曆,他那一身的傷疤又打哪兒來?那些功勳章,它們的成色都很好,即便有了些年代,舊了,依舊沉甸甸的;那些傷疤,它們年代久遠了,不再新鮮了,依舊無言地訴說著曆史。作為它們主人的滿地,偶爾地回到曆史中去,弄一堆鬼子的人頭出來,又有什麼可稀罕的呢?
滿地很喜歡說話。因為有著不同凡響的履曆,他尤其喜歡找上麵的人說話,說一些代表性質的話。大凡有了事關全巷人利害關係的事,滿地就出動了,去找上一級或者上幾級的領導,為街坊鄰裏討個說法。滿地出門的時候是要換一件幹淨衣裳的,有點像披掛出征的意思。滿地不信邪地說,我連鬼子的頭都砍了,我還有什麼不能砍?滿地有時候載譽而歸,有時候沒有載譽。載譽了自不必說,沒有載譽的時候,終究話是要說的,也替全記巷人出了口惡氣,讓上一級或者上幾級領導明白,今後不敢輕待了全記巷。這就使滿地成了全記巷的主心骨,有點民間領袖的味道,滿地也就在全記巷更加地有了威望。
滿地的威望很有人情味,不是專對上一級或者上幾級領導的,也不是專出惡氣的。滿地更多的是做一些群眾工作。比如巷南做服裝生意的枯娃,喜歡打自己的媳婦,他打媳婦一點兒也不節製,總是往死裏打,打得媳婦忍無可忍,告到公婆那裏。公婆上了年紀,管不了,公婆就來找滿地。滿地換一件幹淨衣裳,出了門,邁著穩穩的四方步,徑直來到枯娃的家裏。枯娃正喝著茶,見滿地來了,立馬起身讓座。滿地不坐,站在那裏嘎巴嘎巴扳手指,對枯娃說,枯娃,咱爺倆打一架?枯娃笑,說,滿地爺,您是批評我呢,別說我不敢遞招,就算敢,我也不是您的對手呀。滿地說,你跟我不敢遞招,跟你媳婦怎麼就敢了?枯娃說,滿地爺,我明白了,您不是批評我,您是點撥我,您是告訴我,好男不和女鬥,有您這意思,我今後不和她鬥就是了唄。那以後枯娃果然就不再打他媳婦了,凡事想想滿地,忍著,實在忍不住了,夜裏上了床,就捉了媳婦咬,咬也不傻咬,專找隱私的地方咬,媳婦拿了那些傷口,不好給公婆看,也忍著,這事就算完了。
再比如巷北的杜家老二新娶了媳婦,新媳婦喜歡打牌,整夜整夜地打,打得新郎見不著新娘的人影兒。杜家老二就找滿地訴苦,說,我白天上班,晚上回來鍋冷灶涼,隻有在送夜宵的時候才能見她一麵,她還嫌我帶了風進去,冷了她的手氣,一個勁催我快走,我這新郎當的什麼勁?滿地聽了,換了件幹淨衣裳,穩穩地出了門,找杜家新媳婦。杜家新媳婦紅了臉,說,我下崗了,在家沒事做,約幾個要好的夥伴來打打小麻將,也沒幹什麼壞事,要不我幹什麼呢?滿地說,聽說你在廠子裏能歌善舞,不行的話你去居委會,教老頭老太太們唱個小二郎,跳個迪斯科,居委會補貼你一點,這樣也算一份工作,也有了意義,不比通宵打牌熬人好?新媳婦想想,滿地這話說得有道理,就聽了滿地的,去居委會,這件事情就算解決了。
滿地不光這麼心平氣和,有時候也發一點脾氣。有一次,全記巷兩個不學好的青年,在巷子口搶一個過路人的錢。那兩個青年惡出了名,巷子裏的人誰都不敢管。恰好滿地從那裏路過。滿地站下,衝那兩個青年吼道,給我鬆人!不然我劈了你們!滿地怒火萬丈地說,我連鬼子都能劈,還劈不了你們?兩個青年立刻鬆開過路人,笑嘻嘻地說,滿地爺,您別動氣,我們是和他鬧著玩呢。滿地不依,說,玩,你們換一種好樣子來玩,你們到碼頭上幫人扛包去,再不你們守在大街上牽盲人過馬路去。你們這樣玩,無法無天,絕情絕理,遲早惹我性起!兩個青年嘿嘿笑著,老鼠見了貓似的溜走了。全記巷的人站在自家門前,劈裏啪啦給滿地拍巴掌,事後篤定了說,滿地是手上沒有刀,若是手上有刀,滿地就不會吼兩個小子了,早一刀劈下去,這條街就從此幹淨了。全記巷的人還說,滿地是出生早了,要是出生晚一點,這世上哪裏還有那麼多壞人,嘁裏哢嚓,全讓給他劈了。全記巷的人樸素,信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