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如此,因為滿地是英雄的滿地,派出所新來的所長朱超就來找他,向他請教街道裏的治安工作怎麼個搞法。工作請教多了,朱超就聘滿地為街道義務治安員,有諸如解決鄰裏矛盾、夜裏查外來人口這一類事情時,就由滿地帶著人去。滿地那樣的經驗,總能把事情做得讓朱超滿意,這樣朱超老往滿地家跑,商量工作什麼的,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成了忘年交。

朱超很年輕,剛從警官學校畢業出來,還沒有來得及成為英雄,對英雄充滿了崇敬之情。朱超因為年輕,又幹著警察這樣的工作,再加上胸懷大誌,一時半會兒沒解決個人問題,他一個人過日子,回家以後沒有什麼事,有時候下了班,他就熟門熟戶的,去滿地家,和滿地聊聊天,遇上吃飯的時候,就留下來喝上兩杯酒。朱超喝酒的經曆還沒有培養出來,酒量不大,喝兩杯就上頭。朱超上了頭,把警服一脫,衣袖一擼,給滿地的酒杯斟滿,給自己的酒杯斟一半,舉了杯子對滿地說,咱倆再喝一杯。自己先把杯子舉起來,舉到唇間抿一口,叫滿地,你喝完,你喝完。街上的人從門口過,看見了,就笑,說,這父子倆,沒大沒小的,鬥酒呢。

有一陣子,全記巷來了一幫安徽人,做茶葉生意。他們在全記巷租了房,租了倉庫,大包小袋地賣茶葉。不賣茶葉的時候,就聚在一起,喝酒,玩牌,唱小曲,招一些四海為家的女人來,並且打架,鬧得四方鄰裏受不了,四方鄰裏就找派出所。朱超笑,說,你們怎麼不找九子爺?安徽的茶販子,九子爺正管。朱超說安徽的茶販子和九子爺是說笑話,他這麼說,仍然帶了兩個人去,訓了茶葉販子們一通。茶葉販子們老實了兩天,瘋賣了兩天茶葉,兜裏有了錢,又不行了,繼續聚在一起,喝酒,玩牌,唱小曲,招一些四海為家的女人來,並且打架。朱超很煩,對滿地說,不行,我得把他們趕走,要不我的治安先進就給他們鬧砸了。滿地說,你把他們趕到別的地方,別的地方治安先進就不砸了?朱超被說得很慚愧,說,那怎麼辦?滿地不說怎麼辦,換了衣裳,背著手,踱著四方步,去了安徽人租住的地方。滿地去了,安徽人放下手中的生意,都站起來,說,華先生,您坐。滿地也不謙遜,坐了。滿地問安徽人:全記巷這個地方好吧?安徽人說,好,水陸碼頭,貨好走,千金難買之地。滿地點點頭,又問:知道日本鬼子吧?安徽人說,知道,當年侵略我們,燒殺掠淫,無惡不作,奇恥大辱,沒齒難忘,怎麼不知道?滿地又點點頭,說,當年日本鬼子猖狂成什麼樣,照樣被我砍了頭,這個你們也知道吧?安徽人說,聽說了,華先生您砍了很多鬼子的頭,您嘁裏哢嚓,威風得要命。滿地說,知道就好,知道我就不多說了,道理就講明白了,你們該總結的總結,該收斂的收斂,好不好?安徽人想了想,說,好是好,就怕做不到。滿地一聽,不高興了,站起來,拍安徽人的茶葉櫃台,把茶葉櫃台拍破了。安徽人和滿地吵了起來,吵了幾句,一個安徽的愣頭青掏出一把刀子,朝滿地捅過來。滿地沒提防,四方鄰裏親眼看見,愣頭青的刀子,撲哧一聲捅在滿地肚子上。四方鄰裏哎呀一叫,叫過之後再看,滿地仍然站在那裏,也沒倒下去,也沒見流血,臉是有點發白,卻安然無恙。原來,滿地係著一條牛皮帶,牛皮帶很結實,愣頭青的刀子沒捅動,讓牛皮帶擋住了。愣頭青愣在那裏,呼呼地喘氣。滿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再看了看安徽人,說,怎麼樣,這一回想通了吧?一旁的安徽人連忙過去,拿下愣頭青的刀,把他推開,說,想通了,想通了。那以後安徽人果然不再鬧事。

朱超不知為什麼,對九子爺這個過了時的道上人物很感興趣。朱超在和滿地交往的空隙時間裏,有時候也找九子爺聊天,聽九子爺說一些當年碼頭上的故事。九子爺雖然撿著荒貨,整天蓬頭垢麵的,對場麵上的事並不服氣,說,要是當年碰上我,哪裏還讓他出手,早一條繩子拿下了,哼。朱超回過頭,把九子爺和滿地比一比,把九子爺的碼頭故事和滿地的抗日故事比一比,即使參考了安徽人的故事,朱超仍然認定,九子爺不行,九子爺是虛張聲勢,是駱駝倒了架子在,還是滿地,那是真刀真槍試出來的,若把九子爺比作碼頭英雄,那滿地就是民族英雄。朱超由此總結出一條經驗,任什麼東西都得民族,隻有民族了才能強大,才能長久,連英雄這個東西都不例外,別的東西那就更不用說了。

朱超再去滿地家的時候,滿地正在生氣。滿地生氣不是生朱超的氣,是生兒子的氣。朱超和滿地,那是別人說笑說的父子,其實並不是真的,滿地生氣,是生自己真正兒子的氣。

滿地的兒子名叫華大民,今年四十多歲,早些年在軍隊裏服役,轉業後分到政府部門工作,當一個什麼局的副局長,後來辭了職,下海經商,經商很成功,賺了大把的錢,還有很多改革年代的榮譽,比如說人大代表、著名企業家這樣的頭銜,按照通俗的說法,叫做新時代的弄潮兒。滿地對新時代弄潮兒的兒子,本來是很滿意的。滿地雖然革命了幾十年,並不是個死腦筋,他知道時代的進步,有時候必須革革命的命。比如當年他革有錢人的命,如今他兒子革貧窮的命,他和兒子都是革命者,隻是革命的對象不同,是舊革命和新革命的關係。不久前,華大民看中了守著長江的全記巷是個千金難買的水陸碼頭,就想著在全記巷建一座大型倉儲式貨物集散中心,吸三江納五川,日後做新一代的碼頭王。華大民很快搞好規劃,立了項,拿下各種批文,並且開始動手搞拆遷工作。全記巷有半數的居民在拆遷之列,有的居民不願搬遷,有的居民願意倒是願意,但希望在還建的時候,能得到滿意的補償,這些居民就來找滿地。滿地給這些居民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滿地告訴他們,兒子的大型倉儲式貨物集散中心建成後,會帶動各種服務業的興起,全記巷就成了一個寸土寸金的熱鬧地方,全記巷人的日子也就會興旺發達起來,那是有利於子孫後代的大事情。滿地也願意幫助街坊鄰裏,替他們找兒子說話,在還建房的麵積、樓層、朝向、房型等等問題上討價還價。華大民很孝敬父親,一般父親出麵說什麼,不太讓他為難的事,他都答應下來,給足了滿地麵子。滿地那樣做,不但幫了鄰裏,也幫了兒子,實際上是個政治思想工作的角色。滿地一直熱心地做著這種政治思想工作,直到聽說日本人東山四郎的事。

華大民是個成功的企業家,他想用別人兜裏的錢做自己的事, 一時考慮到政策實惠方麵的情況,找了一個名叫東山四郎的日本投資商做合作者。這種事屬於企業內部的事,不會到處張揚,自然也不會告訴滿地。滿地開始不知道,等他知道了,氣不打一處來,差一點沒把家裏的桌子拍爛。滿地生氣,是生氣兒子竟和日本鬼子弄到一起了。滿地自己是抗日英雄,打日本打了八年,嘁裏哢嚓地砍鬼子的頭,砍下一大堆,自己也被鬼子砍得傷痕累累。雖然那是曆史,現在想起來,還恨不得見了麵捉住了咬上一口。滿地和日本人不共戴天,到頭來,自己的兒子和鬼子搞到了一起,和日本人袖子籠袖子做起了生意,在我們的土地上蓋什麼中心,那和當年的漢奸有什麼兩樣?滿地不是不知道改革開放的政策,滿地也不是不知道改革開放要引進外資,但按滿地的想法,外資不止日本人兜裏有,世界大得很,要想求人,哪裏又求不到呢?滿地別的事都能想通,唯獨這事想不通。

滿地要華大民停止和小日本做生意,要做和第三世界做去,和第二世界友好的沒有血海深仇的國家做也行。滿地的意思是全中國人都別搭理鬼子,鬼子的鈔票再多,總不能一天到晚啃鈔票過日子,遲早一天餓死狗日的。滿地要華大民把東山四郎攆走,攆回他那個彈丸之地去喝海風。滿地說,老子當年是經過八年浴血奮戰才把鬼子攆走的,那是犧牲了多少國人,多少壯士仁人的生命呀!你倒好,好吃好喝把鬼子請回來,請回來賺咱們的錢,在咱們的國土上屙屎拉尿,你等於是幫著鬼子再一次侵略咱們。

華大民就給滿地解釋,說一些如今世界不同了的大道理。滿地不聽。華大民和父親說不通,又不能真的放棄項目,就躲到公司裏不回家。滿地去公司裏找,華大民要秘書說自己不在。滿地打他的電話,他先看是不是家裏的電話號碼顯示,是就把手機關了。滿地找不著華大民的人,一時內火攻心,沒熬住,一天正喝著酒,一張口,撲地噴泉似的吐出一口鮮血來,人轟隆一聲就倒了下去。

華大民聞訊,趕到醫院看父親。滿地這回反倒是不見他了。滿地的老伴一邊心疼著丈夫,一邊替兒子委屈,丈夫和兒子的事,關係到民族仇恨和國家經濟發展,哪一件都是天大的事,自己管不過來,又擔心兒子氣著丈夫,隻能讓兒子回公司去。滿地的老伴對華大民說,你爸他不想見你,你就先走,回去好好做你的生意,你爸這邊,我服侍了幾十年,經驗和習慣,哪一樣都夠用了,不用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