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超聽說了這事,趕到醫院看望滿地。滿地怏怏地躺在病床上,衝著牆發愣,看見朱超進來,眼圈兀自先紅了,拉了朱超的手,說,恥辱啊,恥辱啊。朱超雖年輕,聽多了滿地的抗日故事,夢裏早生發出砍鬼子人頭的想法。朱超不是不知道滿地未必占盡了道理,但朱超是替滿地抱著冤的,想想滿地一世英雄,竟然落得如此下場,讓人為之扼腕歎息。朱超也不知道怎麼安慰滿地,在那裏坐了一會兒,說了一會兒話,留下一籃水果,有些傷感地走了。
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朱超突然站住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腰間,臉一紅。回到派出所,朱超把指導員拉到一旁,從腰間解下自己的手機,塞給對方,說,換一換。指導員愣了一下,說,幹嗎?朱超說,不幹嗎,把你的換給我。指導員說,我的可是國產的。朱超不耐煩地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囉唆?指導員就喜滋滋地從腰間解下自己的手機,再把朱超換給他的日本產手機挎到腰間。那一天,指導員用他的新手機給妻子打了好幾個電話。妻子正忙著,一連接了幾個電話,犯疑了,說,你沒事吧?指導員說,我沒事,我隻是試一試新手機,看是不是水貨。
滿地是內火攻心,沒有什麼大病,病床上躺了幾天,很快就康複了。滿地出院後,在家裏養了幾天,每天喝老伴熬的蓮耳湯,也不出門。華大民的倉儲式貨物集散中心工地正在緊張地施工,半個全記巷豎起了森林般的腳手架,打樁機白天夜晚轟轟響著,水泥灰沙到處飛舞。滿地不願聽那聲音,不願看那架勢,要老伴把門窗都關嚴,眼不見心不煩。
這期間,街坊鄰裏還按照老習慣,有事來找滿地。滿地有些木木的,情緒來了就管一管,情緒不來時就推脫了,不像原來那樣鐵肩擔著道義。全記巷的人覺得不對勁,覺得不習慣,好像集散中心的腳手架一豎起來,全記巷的主心骨反倒塌陷下去了。全記巷人一時就有些心慌,就像一直依賴的主心骨,被什麼東西給轟隆一聲推倒了似的。全記巷的人私下裏議論著這件事。有一次,被九子爺聽到了,九子爺在鼻孔裏哼了一聲,說,任什麼,備得住老,備得住朝代變遷?全記巷的人聽九子爺那話,是從牙根裏吐出來的,要放在早些年,那是混賬話,說出來要殺頭的,如今反倒時髦了,大家都說,連拾荒貨的九子爺也冷不丁兒冒出一句,讖語似的。全記巷的人就慨歎,說,真是的,時代變了。
集散中心工程緊鑼密鼓進行著,滿地讓老伴把門窗緊關著,但關不住打樁機和混凝土攪拌機的巨大轟鳴聲,而且,滿地不能不出門,滿地一出門,滿眼都是工地,亂七八糟的,戰場一般,人在工地上走著,是在包圍圈中,隨時都有被擊中的可能。滿地身陷包圍圈,心情越來越煩躁,終於有一天,滿地積怨太深,忍無可忍,丟下蓮耳湯碗,跑去工地,鬧出事來。
滿地去工地上,將旗杆上幾麵花花綠綠的旗扯了下來,將準備好的一麵五星紅旗,冉冉地升了上去。保安見一個老頭,瘋子似的在那裏降旗升旗,上去阻止,滿地不幹,和保安扭打起來,保安沒辦法,把滿地扭住帶到公司。滿地一副大義凜然的氣概,大叉著腿,坐在公司保安部裏,等人來帶他“過堂”。
少頃,門開了,一群衣冠楚楚的人走了進來,個個高大魁梧,中間簇擁著一個圓圓滾滾的小個子,小個子隨隨便便往那兒一坐,高大魁梧的一群人就畢恭畢敬地立在他身後。小個子對身邊的人示意一下,一個漂亮的女翻譯就對滿地說,東山四郎先生問你,為什麼要在工地搞破壞?滿地心裏想,哦,原來你就是那個小日本呀,這回不是我送上門,是你送上門,這可就怪不得我了。他就把頭仰了起來,大聲說,老子心裏有火,老子願意。女翻譯湊在東山四郎的耳邊咕嚕了幾句。東山四郎有些不高興,也咕嚕了幾句。女翻譯扭頭對滿地說,東山四郎先生說,你這是刁民行為,東山四郎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他要把你交給你們的司法機關。滿地一聽,火冒三丈。滿地並不是為司法機關火,司法機關就是朱超,把他交給朱超,朱超隻會請他喝酒,忙買下酒菜都忙不贏。滿地火的是小日本竟敢罵他堂堂的中國人是刁民,他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木樁似的小個子,吊起來稱超不過一百斤,他坐在那裏,進來的人若是眼神不好的,基本上就看不見,做盆景倒是塊材料,可身邊那些高大漂亮的國人男女,卻孫子似的猴著腰圍著他,還一口一個哈依哈依的,不是漢奸種又是什麼?滿地那麼一火,英雄豪氣就上來了,衝過去,二話沒說,大刀在手似的揚起巴掌,狠狠地掄將過去,啪地給了東山四郎一記響亮的耳刮子。東山四郎被打得哎呀一叫,差點兒沒從椅子上跌下去。身邊的人先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後,同仇敵愾一窩蜂撲過來,狼群按羊似的將滿地按住。滿地掙紮著喊,老子劈了他!老子劈了他!外麵的人聽見響動,跑了進來,有一個認識滿地的,抽搐了一下,叫道,快別動手!他是華總的父親!
滿地沒被送到司法機關,而是被客客氣氣地送回了自己的家。回到家的滿地覺得心裏暢快多了,特別是手掌心和胸窩子裏,一起都熱乎乎的。這樣的舒坦,需用酒來嗬護,滿地就托人捎信,要朱超過來陪他來兩盅。朱超正接著一個電話,電話是上麵打來的,責備朱超治安不力,讓轄區內的外資項目受到了幹擾和破壞不說,還讓外商本人遭到了暴力侵襲。朱超放了電話,去滿地那裏,走在路上,幾個全記巷的居民攔住他。朱超說,你們有事?全記巷的居民說,我們沒事,是滿地,滿地跑到工地上去鬧,滿地還動手打了日本人,滿地這樣下去,把工地鬧砸了,大家的未來都沒有了,有什麼好處呢?朱超揮揮手,說,這事我知道了,你們回去吧。朱超說罷就繼續走,進了滿地家,先看出了滿地從頭至腳的快樂,朱超笑了笑,坐下,脫去外套,拿過酒瓶子,給滿地的杯子斟滿,給自己的杯子斟一半,舉了杯子,自己抿一小口,說,你喝完,你喝完。一老一少就喝起來。喝到後來,兩個人都醉了。滿地說,痛快!朱超也說,痛快!朱超就拿了自己的外套,搖搖晃晃地回所裏去,先進廁所裏吐了一氣,再到水管下衝了一個頭,到底也沒有把電話的事和全記巷居民的意見告訴滿地。
滿地終究沒有熬過九子爺,滿地連和平的奶奶德慶的爺爺都沒熬過,看著結結實實的一個人,一口氣沒上來,就走了。事後朱超和指導員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指導員安慰朱超,指導員很有經驗地總結說,他們這種老革命,都這樣。
滿地從病倒到去世,隻在醫院裏躺了半個月。那個時候,全記巷倉儲式貨物集散中心已經正式開業了,一輛輛五十鈴貨櫃車整天穿梭往來,進出於漂亮氣派的集散中心,一片繁忙景象。有關部門正考慮將碼頭擴建一下,以便更好地發揮倉儲中心的功能。全記巷的人們則忙著搬家和搞服務性產業,把自己的新日子過得紅火起來。可惜醫院離著太遠,滿地躺在病床上,鼻孔裏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管子,既看不到也聽不到那些熱熱烈烈的好事情。
滿地在去世之前,把朱超叫到了醫院。滿地要老伴出去,把門關上,隻留下他自己和朱超,然後對朱超說了一件事。滿地說的是他心裏埋藏了多年的一件事。滿地在說出那件事後,好像人一下子就空了,隻剩了一張皮,讓人想到精神和靈魂之類的東西。那以後沒過多久,滿地就闔了眼,手一撒,走了。
滿地對朱超說的那件事,有關滿地的英雄史。滿地告訴朱超,他這一輩子,其實一個日本鬼子也沒有殺過。他抗過日是真的,他負過傷也是真的,他得過很多的功勳章,那都沒有假,他甚至真的殺過很多人,但那些人,都是漢奸和偽軍,唯獨沒有鬼子。因為如此,滿地他一直抱憾著,直到他給了那個小日本東山四郎一記響亮的耳光。滿地躺在病床上,聲音微弱地對朱超說,作為一名抗日老戰士,能在臨死之前,給日本鬼子一記實實在在的耳光,我這一輩子,也算不虧了。
滿地去世那天,朱超去給老人家送行。朱超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盡了。朱超去找自己的摩托車,醫院停車場裏的車很多,朱超的車停的不是地方,一時沒找到。後來朱超找到了自己的那輛車。朱超騎上去,點著火,正打算鬆閘走,腰間的手機響了。朱超撳通手機,是指導員用那隻日本產手機打來的。指導員說,你回來一下。朱超說,什麼事?指導員說,一幫混混,要收集散中心進出車輛的保護費,他們放話說,要請九子爺出山,做他們的龍頭老大,華大民要我們盡快把事情擺平。朱超點點頭,收了手機,給了油,讓車子滑出醫院的大門。
朱超在路上想,滿地不知道,東山四郎並不是日本人,他其實是中國人,早些年去日本打工,發了財,回中國來發展的,滿地要是知道了這個會怎麼想呢?
朱超還想,對於全記巷來說,長江還在,滿地沒了;自然還在,人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