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香格裏拉吃飯(2 / 3)

“就是下意識啦,真的沒有什麼。什麼也沒想。再往下問我就得編話說了。”

這麼說,他的念頭倒是複雜了,要判斷公務奧迪會不會一定撞上三槍,要分辨三槍上的少年是不是自己的正版兒子,純粹理性主義。古茨塔夫?豪克在他的《絕望與信心》中說,人需要幸福,不僅需要思維和情感的無拘無束,而且也需要秩序和安全感。要不然,就是他和古茨塔夫都錯了?這也沒準兒。

她彈完《瓦多集市的雨季》,把琴凳還給白裙長發的女學生,兩個人竊竊地笑了兩聲,像一對走失了剛找回來的親姊妹。她琴彈得很不錯,有人零零落落地給她鼓掌。他朝那邊看了一眼,是兩個身體已經開始發福的男人。也許是官員,但也不一定。現在的商人個個像官員,官員反而把自己弄成商人的樣子。世界完全亂了套,孔夫子和王安石要活回來,肯定會暈頭轉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她習慣性地撇了撇嘴,回到他身邊,在軟背靠椅上坐下,從他手裏奪過農夫山泉,喝了好幾口,把水杯塞回到他手裏。她情緒好多了,臉蛋上紅撲撲的,下巴上掛著水珠。她的孩子氣讓他莞爾。

“我已經沒有幻想了,手指都僵硬了。我再不是一隻鳥兒了。”她寬容地批評自己,用小手扇著涼風說。

“是嗎?那又怎麼樣?”

她沉吟了片刻,很可愛地笑了,好像找到了答案。“是的,真的沒有什麼。”她朝鋼琴那邊看去,頑皮地衝彈琴的女孩子飛了一個媚眼。“我告訴她我是你女兒,她信了。她說你父親很有風度。”

“這一點兒也不好笑。”

“可是真實。”她撅了小嘴吹開落到額前的一綹散發,和他強嘴,“每一個中年男人都想和自己的女兒睡,所以他們才找年輕的女孩子。”

“這麼說,倒是一個美麗的夢想。”

“不是夢想,是事實。”

“好吧,就算是吧。”他今天不想和她鬥嘴。也許改天。今天他是一個感恩者。

“那麼。”

“什麼?”

“他怎麼還不來?我已經餓了。”

“我說過,你不該來的。”

“我現在走也可以。其實我已經沒有興趣了。”

“要我替你叫一大杯檸檬水嗎?”他想,她還是個孩子。

她懶懶地靠在軟背圈椅中,伸出一根手指,百無聊賴地纏繞散落下來的那綹頭發。街對麵的武漢圖書館燈亮了。有幾個背著書包的孩子一跳一跳地上了台階,消失在圖書館的大門裏。

“嗨,快看。”

“什麼?”

“蟑螂。”

武漢最好的酒店裏,一隻蟑螂旁若無人地從新疆和田純羊毛地毯上爬過。侍應生有些慌張地朝那邊奔過去。

“我對你一點兒也不了解。”她有些悶悶不樂,“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真實年齡。”

“這不困難。可是有必要嗎?”

“那倒是。”她同意,想了想又說,“可我還是希望奇跡出現。”

“你不是說生孩子的事情吧?不行。我說過了,我不想再要孩子。”

“不是財產分割的事吧?”

“40歲的男人,精子衰老了,生下的孩子總不好吧?”

“說不定明天又會有一輛車撞上來。不是每一次車禍都有勇敢的人從人行道上衝下馬路來救人。”她有些惡毒,故意挑釁地看著他。

“不是有福利院嗎。我可以去抱一個。” 他不上她的圈套,堅定地說。

“那是。”她嘻嘻地笑。

“用不了十年,你臉上會有皺紋。”他知道該在什麼地方打擊她。

“幹嗎十年?也許出門我就撞上車什麼的。”她看著沒心沒肺,說起話來卻像個教哲學的老師,“隻有在25歲之前死掉,你才可能永遠年輕。可惜,你沒有機會了。你不會因為這個才妒忌我吧?”

他有些沮喪。她說中了他。這種女孩子,精得很。但他仍然不生氣。你不能生一條金魚的氣,就是這麼回事兒。

“不過,這樣也好,大家都快樂。”她自己寬慰自己說。

他有些感傷。她太年輕了,簡直就是一個漂亮的孩子。要是她騎在那輛極品三槍跑車上,弓著背,小腰隨著踏板的上下扭過來扭過去,龍頭歪歪扭扭地撒著野,隨時都可能躥到馬路牙子上。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倒在血泊裏,大概也是快樂的。

不過那個姍姍來遲的赴宴人,就另當別論了。六點過五十六分了,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26分鍾。這一回,他對腕上的勞力士有了不滿。武漢隻有一家香格裏拉酒店,不至於找不到吧。問任何人,都會得到指點。在公用電話亭花4毛錢撥一次114,也什麼都清楚了。遵守時間,是一個文明公民起碼的教養,這麼看來,對方一秒不差恰到好處地跨下人行道,在公務奧迪撞上極品三槍之前救出茫然不知的少年,不過是腦子一熱罷了,算不上理性。

或者為了一次五星級酒店的豪宴,要去“新世界”買一套行頭,比如白襯衣、燕尾服、黑蝴蝶結什麼的?想一想又不對,那得花一筆不小的開支。對一個連工作都沒有的中年男人,這樣的投資根本談不上產出,不值。他的手機包裏裝了一份精美的聘書,是從公司出來之前,要行政秘書寫好的。一個勇敢的人,怎麼都有資格得到一份高薪報酬的工作,比如某家下屬公司的保安隊副隊長什麼的。但是現在,他不打算拿出這份聘書來了。同樣的理由,一個不遵守時間的人,說到哪裏都不配得到工作機會,這麼說,還是讓他繼續找他的工作吧。

“怎麼還不來呀?”她有些不耐煩了,柔軟的腰肢在靠背椅中扭來扭去,像一段烤軟了的蠟燭。

他取過礦泉水,打濕嘴唇。他猜測對方為什麼晚來。他有些拿不準了,覺得事情不應該這樣,在什麼地方弄錯了。感激是可以的,擺譜就不對了。也許對方這個時候正忙著給那些窮親戚們一個個打電話,邀請一大幫來做食客,集體開一次洋葷?這個倒可以理解,怎麼說也是武漢最好的酒店嘛。

或者不是這樣呢,不是請一大幫親戚老表,隻是請要找工作而且中意了的那家單位老板,計劃好了18000元一桌的鮑魚宴,還有穿傑尼亞西裝的成功人士用長城國際卡刷單,這樣可以顯示高貴的身份和高尚的交際。但是又不像。他給的酬金,對方拒絕了,可以同樣地消費三次吧,何必繞一個大彎子呢。

他覺得事情有些不妙,看來是自己幼稚了,應該帶著律師一塊兒來,好有個交涉的人。這麼一想,他恍然大悟,對方的客氣和羞澀全都是假的,哪裏是到處在找工作,是要訛他,完全是到處找獵物嘛。

“我一直有一個夢想。我想有無數種選擇。我是說吃飯。你不知道你究竟想吃什麼,你不知道什麼東西味道好,真是太難選擇了。”對方有點兒興奮,用力握他的手,很熱情地搖晃了幾下,看得出來是在努力壓抑自己。

可是順著白玉石潤滑的台階往二樓中餐廳走的時候,對方有些暈頭了,有些不大敢邁步子。而且,他在盡量壓抑自己的失控。“其實你是個雛子,什麼都想吃。那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