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鄙視地朝那個人看了一眼,像看一截掉在地上肮髒了的武漢名吃辣鴨脖子。先前她的興趣,這時全都沒有了。她開始後悔不該纏著讓他帶自己來,看什麼英雄。她落在他們後麵兩步,沒精打采的樣子。
對方打扮了一番,洗過頭,油倒是沒焗,也沒用摩絲什麼的,頭發直直的,有一股廉價洗發露的味道。皮鞋也擦過了,不像第一次他見到他的時候,髒兮兮的滿是灰塵。
是一個人來的,沒有一大幫親戚老表,也沒有單位領導模樣的專業吃客。對方其實來了一陣了,在大門口徘徊,想問又不好意思問。侍應生上前詢問,帶了羞澀的他進大廳,這樣他們才會合了。
但是還是來晚了。整整晚了半小時。當然有些不好意思,一個勁兒地抱歉,說堵車堵得厲害,解放公園路堵,三陽路口又堵,正是私家車出門的時候,簡直是私家車大遊行,沒辦法。
他倒是沒說什麼,冷冷地看著對方,聽對方興奮地說,心裏判斷怎麼對付對方的訛詐,要不要借去洗手間的機會,給律師一個電話。說穿了,他想,不過是腦子一熱,還是不講規則。而且,讓人等得失去理智,便於抬價,心理學學得很好嘛。
預先訂了小單間,又是熟客,有單薄俏麗的領班做頂極專業服務,人微笑著,進進出出的沒有聲音。對方拘束地坐下了,手腳沒處放,動了動麵前漿得硬硬的餐布,很快把手拿開,身子坐直,因為害怕把麵前令人頭昏眼花的餐具弄亂了。
“點吧。”他不想看對方再表演。事情開始了,總得結束。
“什麼?”
“我是說,請你點菜。”
“非得這樣嗎?”對方瞪著純潔無瑕的眼睛看他,是不習慣坐主賓位的樣子。
裝得挺像嘛。他想。“不用客氣,請隨便,喜歡什麼點什麼。”又想,要是對方提出一個天文數字,就白撿回一個兒子來說,還是合算的,沒有什麼大不了,也許可以答應對方。“不行的話,先看看酒水牌,這裏的開胃酒不錯。”又想,必須一次性結算清楚,這是一個底線,否則沒完沒了,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
“你點清湯血燕,三頭網鮑,梅花參,花脊澳洲蝦。”本來沒精打采的,她又來了興趣,慫恿他。“白邑不要點,中式菜,還是‘酒鬼’好。”她發現他是一個新的玩具。和英雄一樣。英雄是最大的玩具,可惜現在沒有市場了。現在時尚智力玩具。玩具可以是智力的,玩玩具的人也可以是智力的。“你試試生悶鬆茸和法式蝸牛,在武漢,屬這家廚子最拿手。”
“可是,”對方越發拘束,看了她塗得血黑的嘴唇一眼,立刻把目光移開,“為什麼是蝸牛?”
“什麼?”
“什麼什麼?”
“我是說……”
“好了。”他把她攔住了,左手兩指叉住紅酒高腳杯的腰,穩穩地推出兩寸,身子往前略略傾了傾,看著對方。“吃飯前我們不妨把事情說清楚,你的意思呢?”
“什麼事情?”對方裝出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哦。”他寬容地笑了。對方進門之後他第一次笑,文質彬彬的,她在一旁看著都感動。“事情是我錯了。我沒有征求你的意見。”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肚向外,風度極了地叩了叩,示意酒保離開。“好吧,開個價吧。”
“開,開什麼?”對方裝得更厲害了。他找什麼工作,天生就是好演員,雙麵人那一類。那些導演們可是錯過機會,糟蹋了。
“你要多少?”也許直截了當更好。事情已經超過感恩的界限了,不是放低姿態能夠解決的。再說,她餓了,他也餓了,實在沒必要揉下去。“說個數,要是現款不夠,我還有一套房子閑在那兒,多少也能賣個價。”他處理這種事情,不要律師,遊刃有餘,這一點他很自信。
“房子?”對方眼睛一亮,嘴裏嘖嘖著,向四周看了看,好像在看那套閑著的房子,樓層和房型怎麼樣,朝向和采光怎麼樣。“在哪兒?”
“你的意思是,不一定現款,房子也行?”
“我老婆廠裏集資了,我對她說,這回怎麼也不讓,打破頭也弄一套大點兒的。起碼兩居半吧。”對方有點兒興奮,也學著他的樣子,身子往前傾了傾,和他的臉貼得很近。“我賣血還不行嗎?我一腔子血沒處用呢。”
“明白了。”他冷冷地點頭。
“明白什麼?”對方不解地問。
“還是現款。也行。”
對方笑了,兩排雪白的大牙一覽無餘,放肆極了。“和你有什麼關係。我的房子。”
“協議公證之前,這隻是一個意向。再說,我們還沒有談定數字。”他在平靜送出的甜羹中夾著一柄特製不鏽鋼勺,“也許它是你的,也許不是,都有可能。”小心,坐在這裏的是專業殺手,不是什麼都能吞下的。
“我沒說要你的房子。我有房子。我是說,我很快就會有了。今年打地基,明年住新房。我要你的幹嗎?”
“那麼,錢呢?”
“我不是不要嗎,說過了的。哪有這樣的事兒,錢又不是什麼壞東西,還得非當包袱丟給人不可?”
他納悶了。怎麼是他弄錯了。又弄錯了一次。他老是錯。可是。有什麼事情不對勁。他不明白。是真不明白。
“你們,還有完沒有完呀?”她對錢呀房子呀不感興趣,叫過領班,白了眼對廉價的洗發露香味說:“點菜吧,要不要燕窩的,隻要能填飽肚子,不管什麼都行。人都餓死了。”
“真是對不起,堵車堵得厲害,沒辦法。”對方抱歉。“那麼,我就點了?”
“點吧。”
對方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看餐布,變得有些口吃:“‘統一’。外帶一瓶冰啤。”
“嗯?”他、她、領班,三個人都沒聽清。
“要是可以,再加一個‘來一桶’怎麼樣?要特辣那一種。”對方咽了一口唾液,完全是忍不住的樣子。
“你是說?”領班小心翼翼地問。
“方便麵唄。這個你也不懂?”對方好脾氣地笑領班。現在他膽子大了,不拘束了。
他和她愣在那裏。領班見多識廣,到底沒有經驗,僵硬著臉上的笑容,看看三個人,拿不定主意地問:“除了這個,別的呢,什麼也不要?”
“非得要點兒什麼嗎?”對方瞪大眼睛,有些緊張地問領班。
“那倒不是。可是。”
“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他在一旁想。不要錢,隻是一盒“統一”,要是可以,再加一盒“來一桶”,還真沒有什麼。他想他明白了。那麼,他和她,他們是不是也來一桶呢?再加一瓶冰啤?
“不好意思。”領班把他叫到一邊,看了一眼那個心滿意足坐在那裏往桌麵敲著手指頭的奇怪客人,小聲說,“準備失誤,我們盡快安排人到外麵買。恐怕得麻煩您和客人等上一段時間。您多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