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1)(3 / 3)

船已被牢牢係在木墩子上。老光棍追了出來,兩隻手分別捉住李田和李地的一條腿,倒提起來,嚷嚷著要把他們扔進河裏。這時候,李高氏方知這個頭已謝頂的男人竟有這般蠻力,跪下隻管磕頭。老光棍把兩個孩子摜在沙地上,拖著李高氏就往坡上爬。

李高氏在老光棍劃著"人"字形刀疤的肚皮底下,又啃完一隻紅苕。

事後,老光棍哭著說:"大妹子,我本想把你們留下,但我所有的口糧,就是屋角的那點生紅苕,養不活你們娘兒仨。你跟孩子在這裏歇一夜就走吧,把那些紅苕都帶走。"

李高氏受了感動,隻拿走兩隻紅苕,到河邊給兩個孩子一人一隻。這兩個家夥,蜷縮在沙地上,驚嚇得像被扒了毛的鳥。老光棍出來拉他們回去,李高氏不肯,挽著兒子向下遊走。老光棍攔住他們,讓他們上船,將其送到了對河。李高氏剛上岸,老光棍說:"大妹子,就從這裏上山,八百米高山上,有一個名叫何家坡的地方。那裏有兩個財主,一個沒生育,一個本有五個兒女,得天花死絕了,他們會賞你飯吃。這條路是根狗腸子,一直爬,爬到有房屋的地方,就是何家坡了。"

何家坡在一座名為"老君"的大山中部,從山腳望上去,峭崖聳峙,似乎找不到能放穩一隻背篼的平地,大有"陸斷牛馬,水截鵠雁"之險。可是,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別無選擇,領著孩子,走走停停,天亮時分終於爬上了何家坡。

她是怎樣爬上來的?站在何家坡西邊的古寨上,回望來路,結果根本看不見路,雄奇的山體,前麵是坡,背後還是坡,坡坡嶺嶺之上,砂石、怪樹和山岩比莊稼茂盛得多。薄瘠的黃土,像蓋在死人臉上的黃裱紙,默默昭示著日子的艱辛,石頭上暗黑的青苔,靜靜述說著歲月的蒼涼,掛著長長的、如龍頭拐杖般粗大樹須的古木,顯現出傲視一切又排斥一切的刁蠻......總之,所有茶坊說書人講的刁民,就應該出生在這樣的地方。

這裏也的確出過一個大大的"刁民":清乾隆初年四川提督羅思舉。羅思舉父母都是要飯的,他出生在何家坡後山白岩坡一個足有三百平方米的山洞裏,深夜下地,不哭不鬧,卻把漆黑的山洞照耀得如朗月當頂。他父親說:"莫是一個貴人呢。"母親接口:"長大莫當偷兒搶匪就行了。"羅思舉的人生對應了父母的封賜,先做小偷,繼做強盜,最後做了提督。這個死去多年的武將,整條清溪河流域都親切地呼他"羅大人"。羅大人為何家坡乃至整條河上的民風,染上一層剛硬又略顯曖昧的色彩。

李高氏母子站立的古寨,是用巨石砌成的堡壘,為堅固起見,石縫裏嵌進了數不清的麻錢。傳說這古寨就是羅思舉修的,目的是與另一個大家族爭鬥。但永樂縣誌載,這寨子明末清初時節就有了。那時候,四川經曆了頻仍的戰亂,瘟疫慘慘,災荒接歲,"城廓俱為荒莽,廬舍蕩若丘墟,百裏斷炊煙,第聞青磷叫月;四郊枯草茂,唯看白骨崇山。"那些白骨上,纏滿了翠綠的草根。後吳三桂遣部將王藩播亂四川,六年踐踏,川民皮穿髓竭。人已為患,蛇蟲猛獸當仁不讓,老百姓有耕田行路,被老虎白晝吞食者;有鄉居散處,被老虎寅夜入食者;及各州縣,城垣倒塌,虎亦徑行攔食。如此,使各地川民土著幾乎人煙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