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地也出門去了,但他沒有去溝那邊找耍子兒,而是空手去了坡地。
他要去看自家的油菜。從屋後轉過去,上一坡壘砌得齜牙裂嘴的石坎,隻見豔麗的春光橫躺在山坡上。向西望去,就是一片金黃的大海。其實西邊也不平整,但高高的油菜稈,淹沒了田間小路,也淹沒了那些肥肥瘦瘦的土坡。何地慢悠悠地走過去。這是別人家的油菜地,稈子細瘦,葉片小小的,花也不繁,像永遠也發育不全的女人,比起自家的來,差得很遠。何地就在這比較當中體味著甜蜜,也憧憬著遠景。到了酸梨樹坡,就進入他的地界了。時下無兒無女的楊光達的油菜地與之毗鄰,雖隻一坎之隔,卻是兩重天地,楊光達地裏的油菜,就像他兩口子的老臉,幹癟癟的,而他地裏的,稈子肥肥壯壯,花也鮮鮮活活。何地想,這些油菜,就像許蓮。由此他想到晚上的好事,就更加興奮起來。他沿溝畔向深處走去。溝被許蓮掏得幹淨而利索,竟也像她的身體。何地的腿間禁不住勃動了,他覺得有趣,一掌打在那東西上,那東西受了委屈,充滿怨氣地垂了頭。又走幾步,見許多采花的蜜蜂,嗡嗡地叫著,在花蕊裏盤旋飛舞,何地覺得這些蜜蜂猥褻了他的妻子,就以手作扇將它們撲開了。
撲走了蜜蜂,何地癡癡的,一心一意地想著許蓮。他對愛情的感受,遠不像他對知識的感受那麼靈光,結婚以來,他的愛情由小到大、由弱變強地發著光環,他就在這光環裏勾畫著未來的生活。隻有此刻,他才感受到了那光環產生的熱度。愛情的熱度。妻子的一肌一容一顰一笑,比任何時候都更肉體化了。他想象著許蓮在這田間勞作的情景。許蓮一到田間,立刻吸取了天地間的精華,與這帶山川融為一體。她沒受什麼文化的教育,然而,天生的優雅,使她內心的世界無限廣闊,無限清朗,一旦被四周的景物融化,她立即就能獲得一種迷人的魅力。她嘴角的那顆痣,在白璧無瑕完美無缺的臉蛋上,恰到好處地點化出紅塵的韻味,潔淨的生命瓊漿,在她的胴體裏快樂地奔流;她內心的愛,沒有一絲一毫的雜念,她外在的灼熱和內心的赤誠同樣重要,同樣熾烈。
這樣的女人並不多。
何地沉醉了好一陣,當被風揚起的花粉撲在了他的睫毛上,飄進了他不自覺地翕開的嘴唇裏,他才從幸福的激流裏解脫出來,帶著寧靜得近乎於智者的心態,再次放眼田野。
田野上響起糧食溫暖的歌唱。
走完了自家的油菜地,何地本可以往回走,可他還想繞過一道彎,到古寨梁上去,望一望鞍子寺那邊的田。不到十年時間,何家坡去鞍子寺的路,再不是萬山老林,大部分古樹已被砍去,或起了房,或賣給山下東巴場讓人作了壽木,以前的森林也變成了田地。鞍子寺周圍的田土,原屬於周子寺台一個綽號"光肉"(其人慣吃獨食,常是一個人圍一席,膘肥腚大,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看不出骨頭的痕跡)的財主,"光肉"結了三個老婆,共生了十四個兒女,一家大小,無論男女,都吸鴉片,沒幾年功夫,就把家產蕩盡了,鞍子寺上好的四百挑田地,賣給了何家坡兩戶有錢人,其中何亨一百五十挑,何華強二百五十挑。何華強有三個兒子,何中財、何中寶、何莽子,分別是三歲,兩歲,一歲--何華強四十歲前無子,四十過後連得三子;何華強說,鞍子寺那邊的二百五十挑田,是為兒子準備的。
當時,"光肉"放話賣地的時候,許蓮有心去買十來挑,何華強本也沒打算買那麼多,聽說許蓮想買,就跟何亨聯手,一下子買斷了。在整個何家坡,隻有何華強不願意跟許蓮說一句話,這不僅因為他與何興能一家有世仇,還因為他似乎瞧不起許蓮這個美麗得過分的女人......
何地走到寨梁,站在一塊石頭上向鞍子寺望去。幾十畝田奔流進他的眼睛裏。那全是一片平地,幾十畝合在一處,圍成一個花的湖泊,學堂坐落其間,像把椅子。這真是一個好地方。可這好地方都被別人占去了。何地的心被刺了一下,初始的好心情完全消散。他本想到學堂去坐坐,雖然那老秀才早已作古,現在的先生是他兒子,但何地畢竟曾經是老秀才的驕傲,也是這學堂的驕傲,因此,老秀才的兒子對他格外熱情,--可是,那幾十畝長勢顯然比酸梨樹坡好得多的油菜,破壞了何地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