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坡人突然感覺到自己失去了家園......
那些天,何大老是自言自語。一個人隻要不停地自言自語,那就是真正的老了。梁氏年滿百歲,可她從不自言自語,說話也罷,流眼淚也罷,都是在人麵前。可何大已經自言自語了。除了夜裏,他很少待在家中,有事無事到山上轉悠,到堰塘邊的幾座墳前轉悠。他就是在轉悠的時候自言自語的。有一次,一個年輕人偷偷走到他背後,想聽他到底說些啥,結果一句也聽不明白。但是,從他說話的口氣來看,仿佛有交流的對手,不像自言自語。
何大的確是在跟人說話,那些人,全是死人,何家坡的,李家溝的,他流浪途中的,還有他妻子娘家人的(我們瞎眼的外婆已於前兩年孤獨地死去),甚至還包括死在萬源的何東兒,死在上海的何民......他隻給一個死人說兩天話,把他餘生所有的光陰搭進去,也說不完的。更何況,他心裏還想著那些在生的人,這些人包括他的兒女,包括再不跟我們往來的親戚,也包括他知道的所有人......
又過幾月,秋天到了,菜根與胡棉的消息傳了回來。菜根被釋放了,隻是被罰了款。胡棉被判了兩年徒刑,去本縣一個煤礦勞改。
這消息傳來的第二天,顧氏挎著一個老舊的花布包,陰悄悄地下了淚潮灣。
她是去救胡棉的。
在她看來,逼死何建高,胡棉當然有責任,但不負主要責任,何團結、何逵元、菜根、田明良、嚴胡子、獨眼書記、何中寶、何建申......這些男人才是元凶。其中最可恨的是獨眼書記與何中寶,尤其是何中寶!要不是由獨眼書記提出並被何中寶一再強調的那句話--"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建高也不會走上絕路。顧氏不明白的是,胡棉為什麼被判了刑,對何中寶他們卻絆都不絆一下?
顧氏不知道判刑的事應該找法院,隻知道抓人由公安局管,她就去了公安局。一個警員聽了她的述說,也耐心地給她解釋,說胡棉殺死了一個小孩,卻隻判了兩年,是因為她是過失性殺人,更重要的是她能夠主動交代問題,有重大立功表現。公安說,如果不是因為這些,胡棉可不止判兩年呢!顧氏沒什麼可說的,就回來了。她回來和去時一樣,陰悄悄的。胡棉沒被救出來,何中寶也還是何中寶。每到月底,何中寶就一步一歇地挪到街上去,領他的退休工資。有人對何中寶說,顧氏準備去法院告狀,何中寶是重點起訴對象。何中寶隻是怔了片刻,無言地離開了。其實顧氏根本沒這想法。她的男人被逼死了,主要凶手還在逍遙,她隻承認這個痛苦的事實,隻獨自咀嚼那段不堪回首的曆史,並不真正知道這段曆史與現實之間、與未來之間、與人的尊嚴和權利之間,存在著她理解範圍之外的另一種更強有力的聯係。
就在那段日子,省裏決定春節期間把川內存活的老紅軍召集到省城團聚一下,這些老紅軍中的很大一部分,都來自王維舟率領的紅33軍;鑒於此,宣傳部希望報社派記者去王維舟的故鄉采訪,把王維舟那些沒能上正史卻在民間廣為流傳的故事作部分的搜集整理,先在報上發表,也算是為這項活動做一個輿論上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