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東西,都沉到了水底,沉入了時間的河流裏,後人再不會知道的了,即使從書上看到,或者聽人說起,也不會將這些事情和自己的命運聯係起來了。
走了不到一半路程,風小了許多,河麵成為一麵藍色的幕布。
女人停了下來,用袖子揩了一把汗水,盤腿坐在船艙裏。我想,他們既然是王維舟的鄰居,對王維舟了解得一定比別人多些,正準備向她詢問,她卻主動問我:"王維舟都死這麼多年了,為啥還要寫他?"我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講了一下,就問她是否聽說過一些王維舟當年的故事,女人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由於門牙有些暴,笑的時候就有意無意地用手把嘴掩住了,"我不曉得那些,"她說,"看他曉不曉得。"她指了指她的男人。男人背向著我們搖櫓,此時頭也不回,淡淡地說:"先前我爺爺還愛講,爺爺死後,我們那裏就沒人講了。"我問他是否還能記住他爺爺講過的事,他說:"記不得了記不得了,爺爺死的時候,我還不到十歲呢。"
我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水光,可年輕夫妻說已經到了。我這才發現,在我的背後,有一小片凸出水麵的土地。這片土地完全被水包圍,上麵立著十來間房子,沒有一棵莊稼;所有的地盤都被房屋和腸子一般瘦弱的小路占滿了,莊稼想生長也無立錐之地。
上了岸,年輕夫妻將船泊好,徑直把我帶到了幾戶人家的正西方(這裏共住著五戶人家),在那裏我終於發現一塊三米見方的空地;說是空地不準確,因為它地勢低窪,已灌了半坑水,事實上就是一個水坑,水坑的中央,立著一塊長滿青苔的石碑。
年輕夫妻說,立碑的位置,就是王維舟的祖墳,他以前的家就在祖墳的旁邊。
我傾了上身,想看看那碑上寫著什麼字,可一個字也沒看出來。
在夫妻倆的幫助下,我找到了生活在這孤島上的幾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我讓他們給我談談王維舟,他們勉強講了幾個故事,但那些故事我早就聽說過了,而且我所聽過的比他們講的更詳細,也更精彩。我想他們知道的一定還很多,隻是沒心沒緒。這幾戶是王家壩最窮困的人家,以前跟他們挨門搭近的,都搬到新街上去了,而他們卻不能走,因為一搬到街上,就不能領取漁業證,就隻能擺攤子做生意,他們哪有本錢做生意?無奈之下,幾戶人才擁擠到這小小的島上來,隻求一巢安睡。
我又花了三十塊錢讓那對年輕夫妻把我推到了街口,此後的幾天時間,我躲在旅館裏,用手提電腦寫王維舟的傳奇故事。寫作的過程中,我多次停下來想,曆史上的重大事件,對單個的生命到底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對大多數人的命運又會帶來什麼樣的改變?我們今天看宋朝,看唐朝,甚至看更加古遠的人類,為什麼既能理解他們的感情,也能理解他們的生活?科學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為什麼隻讓我們看到經濟的繁榮而無法感知人類靈魂的生長?未來的人看我們今天的人,會不會發出同樣的慨歎?......
我將寫出的十餘篇文章一起從網上發到了報社,報社領導當天就回話了,表示非常滿意,因此特許我幾天假,讓我回家看看老父親。我坐汽艇從涼橋上了岸,快步爬了一個多小時,才見到了當門的黃桷樹。
那天夜裏,我跟父親坐在月亮壩裏閑聊。聊的依然是王維舟的故事,正說到盡興處,梁氏邁著小腳拄著拐杖走了過來,梁氏說:"不冷麼?"我們說不冷。梁氏當即掉下淚來,淚水在月光裏像液態的粉,撲在她的臉上。她一邊流淚,一邊笑笑地把淚水抹去,說:"人老了沒益喲!你們不怕冷,我就怕冷......"說著說著,竟哽咽起來:"那回何本回來挑一擔水,跑得飛快,我莫說跑那麼快,撐也撐不起來了......"梁氏抹著淚去後,我說:"梁婆婆是上百歲的人,還想跟年輕人比呢。"父親說:"她不是跟年輕人比,她是要把她兒子的壽數活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