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幾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首先坐上了車。他們並不賣糧,也不賣畜牲,可他們就是要坐上車試試!別人還剛從坡上回來,正汗水巴拉地吃早飯的時候,幾個年輕人就挨個院子喊:"走喲,到鞍子寺坐車喲!"人們一麵刨飯,一麵不屑地"唔唔"應著。等他們吃了早飯,豬牛還沒收拾停當,幾個年輕人又滿麵紅光地回來了。坡上人就取笑:"你們不是說要去坐車麼,咋不去?"年輕人說:"我們趕場都回來了!"人們不信:"吹你媽的死牛!"年輕人就賭咒發誓的,說哪個騙了你,就把小妹兒給你睡。現在的年輕人說話越來越不顧忌了,老班子人除非在爭架的時候,才會罵出這麼剮毒的話來,可現在的年輕人,張口就出,仿佛"小妹兒"不是自家的,甚至親爹親娘親姊親妹也不是自家的,甚至何家坡也不是自家的!
年輕人坐汽車上了癮,隔三差五就搭車去鄉場上。而今東巴場的鬧熱,是任何一個時候都不能比的,自然也是當年的清溪場遠遠不能比的。百貨商場多開了好多家,每個商場都是一個小集市;逢趕場天,生意人擺的攤子,把公路都壓斷了。街頭上,一臉匪相的男人,脫光了膀子,將鐵絲往自己脖子上捆,將磚頭往自己頭上砸,將鐵釘往自己胃裏吞,販賣狗屁膏藥;那些戴著瓜皮帽、臉上髒得像豬圈、操著異鄉口音的家夥,手執皮鞭,把幾隻可憐的猴子吆來喝去,讓它們給圍觀者磕頭作揖下跪,以它們的淚水、血汗和尊嚴換取賞錢。
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脖子上掛一塊招牌,招牌上寫明自己本來考上了某某大學(甚至還有那大學的學生證),由於家裏遭了火災,不名分文,無法入學,乞求好心的叔叔阿姨婆婆嬸嬸救助,可隔上一兩場,那女孩子的招牌上又換了說法──自己之所以沒錢入學,是因為家裏人都死絕了,她成了孤女......這樣的新鮮花樣,以前什麼時候有過?而且,那些本已消失的東西又重露鋒芒,再現生機,比如數十年前從清溪場船載以入的幾個妓女,對東巴場的幾個暗娼異常鄙薄,一入場口就大張旗鼓地開張營業,生意格外火爆,幾年下來,有的成了風月場上的寵物,有的甚至當了鴇兒,1950年,鴇兒被槍決了,妓女們集中起來,學政策,學文化,都成了光榮的社員。
而今三四十歲甚至五六十歲的人,都隻是聽說過當年東巴場上有妓女,從沒見識過,可現在就有了!隻是不叫妓女,而叫小姐!以前說小姐,就讓人想起華麗的梳妝台,想起體己的使女,想起後花園,想起洞簫幽幽,想起倚窗望月、私訂終身、夜奔三郎......現在說小姐,就讓人想起黑暗的包廂,肮髒的沙發和床墊,想起淋病、梅毒和艾滋病,然而,這又是多麼新鮮啊!東巴場上也有了算命的,雖不如當年清溪場上的神童子名聲那麼響,可他們的生意說不定比神童子還火;也有了數家茶館,茶館裏雖無舊時清溪場上的說書人,可比那時候熱鬧十分!人們根本就不需要說書人,數張桌子一擺,圍席而坐,打麻將、搖色子;茶的功能再不是品,而是解渴,因為人們一坐就是十多小時,二十多小時,甚至幾天幾夜。何家坡的年輕人,再不是早上坐車上街不多一會兒就趕回來,而是鑽進小姐的懷抱裏去,鑽進烏煙瘴氣的茶館裏去,趕起了"鴨兒場"(頭天去,第二天才回,何家坡人稱為"趕鴨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