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實在是被外界的新鮮事物迷惑了,何家坡在他們眼裏,就顯得太土,太陋,太癟三。
又隔些日子,到鞍子寺坐汽車上街的人越來越多了。
進入冬季,連賀碧要上街買鹽,也知道坐汽車去!
那時候,何家坡隻有三個人沒坐過開到鞍子寺的車:梁氏、何中寶、何大。因為他們三人再不趕場了。何中寶的工資,從前年開始就是何中財帶回,這與其說是他的腿邁不動,不如說是他再也不願見到東巴場的街景。
東巴場的景致變了,但那是東巴場,雖與何家坡人有關係,但稱不上血與肉的關係,真正讓坡上人觸目驚心的,是何家坡的變化。
坡上的土貨不停地往外流走。吃不上飯的時候,人們扯樺草皮賣,把穀糠背去賣,後來賣豬賣牛賣羊賣雞,何曾見過賣小菜的?現在就有了。一到趕場天,賀碧就扯一背兒蘿卜或別的什麼,飛天撲地背到鞍子寺去,裝上車,要不了兩個時辰,就把錢裝回來了。現在的"場"越來越密集,以前是半個月一個場,後來一個禮拜一個場,再後來三天一個場,通車後,仿佛天天都有場。賀碧小菜種得多,蘿卜、青菜、羊角菜......幾大片地,沒要多久,她把幾大片地裏的菜賣得差不多了,隻留了一小塊自己吃。
她賣了多少錢?不知道,坡上人唯一明白的是,她買了一身新衣,把身上那件穿了幾十年補了幾十年早不是原裝布料的衣服換了下來;緊接著,她又給何建申買了身新衣,但建申自從上了明多山,從來也沒回來過啊,賀碧想把衣服給他送去,不要說建申不願意見,就是見了,人家也是穿僧衣,哪可能穿你在世俗凡塵中買的東西?賀碧就摟著那身衣服哭:"背時的呢,砍腦殼的呢,幾十年你都穿巾巾掛綹綹,正說有錢給你買新衣服了,你又不曉得穿啊......"這麼哭了幾回,她就把建申的那套衣服鎖起來了。這之後,賀碧竟然又去給菜根買了一套。自他們分家之後,除了菜根去跟胡棉睡覺的時候她給過忠告,菜根被公安銬走那天她流過淚水,平時從不理睬他,可現在,她竟然給菜根買了一套新衣服!這足以證明,賀碧賣菜賺了不少錢。菜根不做牛生意,又被重重地罰了兩次款,再次呈現出窮態,他的那件皮夾克,表皮早已脫盡,像被晾幹的豬大腸,可他總是穿在身上,顯示他曾經也富有過;現在,有了賀碧買的新衣,他就把新衣穿在身上了,穿在身上就舍不得脫下來了,一有空就幫媽做事──這可是自分家之後從沒有過的事情。坡上人由此感歎:有錢真是好,有錢就可以把一家人的關係搞得湯是湯麵是麵的!
賣小菜如果不算離奇,賣果苗算不算?開春之後,杏樹苗、李子樹苗、橙子樹苗、板栗樹苗......像往年一樣,欣喜地從土裏冒出頭來。它們怎麼也沒想到,剛冒出頭,就被連根帶土挖起來,裝上車,拉到東巴場或者清溪場去賣。這些果苗,跟何家坡人一樣,祖祖輩輩長在山上,從來沒擔憂過會把它們弄到大庭廣眾之下出售,它們可憐巴巴地蜷縮在主人的腿彎裏,不相信會有人要它們。可是錯了,當場口喧嚷起來,就有好些陌生人前來過問,還把它們拿起來,品頭論足。要不了多久,它們就被買走了。它們不得不背井離鄉,把家安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