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 (19)(1 / 3)

菜根把黃桷樹頭部的泥土石塊掏去,掏出一個洞來,洞下安一個磨盤樣的石槽,再將一根粗大的、剝過皮的柏樹插進洞去,榨油坊就成了。哪家要用油菜籽榨清油,背到黃桷樹下去,菜根就把曬得焦幹的油菜籽放到石槽中間的凸出部位,用樹杠將其壓住,再在樹杠末端吊幾塊沉重的石頭,清油就咕嘟咕嘟流到石槽裏去。濃濃的菜油香彌漫了整個村子。這樣榨油,當然不如機器,機器能把菜籽裏的油榨盡,菜根的工具,榨出八成油就不錯了。然而,到菜根這裏榨油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可以收回菜餅。菜餅是喂豬的好飼料。而今的何家坡人,對菜籽的出油率不再斤斤計較了。

隻是苦了黃桷樹。它的底部不僅被掏空,還要承受上千斤的拗力。

那些日子,何大常常到樹下去。菜根榨油的時候,他就坐在旁邊,眯縫著眼,滿腹心事地看著那棵遭受磨難的黃桷樹。坡上有了一把年紀的人,都記得何大被捆在樹上的情形。樹保護過他,他又用自己的尊嚴保護下了這棵樹,可如今,他已經無能為力了,他隻能眯縫著眼,坐在樹的身旁,跟它一起經受痛苦。

土地和山林下戶之後,什麼都有了主人,唯獨堰塘和這棵黃桷樹沒有。它們是何家坡的公有財產,因此等於沒有主人。

有一天黃昏,黃桷樹一根粗大的根須被"砰"的一聲拗斷了。

當時,何大恰恰在場。

旁邊的人在哄笑,隻有何大默默無言地去扶住那斷了的根須,之後從自家牛棚外的核桃樹林裏挖來滿滿一箢篼黑油油的沃土,小心翼翼地蓋住根須的斷處。人們不再笑了,仿佛被一種神秘的東西鎮住了。據說黃桷樹是能成精的,這棵古老的黃桷樹,也成精了嗎?大概是的,它已經吸納了何大的靈魂。山林子裏也見不到一隻麻雀的時候,黃桷樹的枝柯間卻已麇聚了那深灰色的、從大災大難中挺過來的生命!到而今,一早一晚,何家坡的人又能見到"麻雀鬧林"的奇觀,又能聽到那浩大的生命合唱。此時此刻,它們就在合唱著,單純的歌聲裏,沒有怨尤,沒有自甘卑賤,隻有對讓它們生存的大地和任它們飛翔的天空深深的感恩。

第二天一早,坡上人發現菜根把榨油坊拆了。胡棉背來一大背泥土,正往那個空洞裏填。

緊接著,菜根又買來一部小型打米機,為坡上打米,打一口袋米(重約一百斤)收兩塊錢。

自從有了打米機,何大當門那個被數輩人使用過的石碾,就結束了它的使命。何家坡的後輩人,再也聽不到它夢囈一般的吱溜吱溜的歌唱了......

何中財的推銷店也罷,菜根的榨油坊也罷,新鮮是新鮮,但還不算特別新鮮,特別新鮮的是:坡上有女娃兒穿裙子了!她們穿著青布裙子,一條長長的白色拉鏈,河溝似的,從屁股丫子上流下去。何家坡上幾輩人穿褲子,都是"找腰褲",後來有人用"雞腸帶",盡管有些不方便,可那畢竟都是捆在腰上的,哪像現在的女娃兒,把褲腰帶明明白白地上在屁股丫子上?首先穿裙子的,是打工回來的幾個,坡上人看著那一副行頭,鄙夷得渾身都在"哼哼",並由此猜想她們在外麵肯定是當了"小姐"的。哪知數天之後,整個坡上的年輕女娃兒都穿裙子了,你再"哼哼",就沒那麼多精力了。

最可怕的是,打工回來的人竟鄙薄了何家坡的方言,嘰哩哇啦地說起外麵的話來了!幾百年來,何家坡形成了自己的方言,邊音鼻音曆來不分,邊音全讀鼻音,舌根鼻音可作聲母,一般沒有卷舌音,入音消失,絕大部分歸入陽平;此外,還有一些個性鮮明極富表達力的說法,比如拿東西不說"拿",而說"喊"......何家坡的方言與這裏的花草樹木山山水水一樣,是她的血液,她的骨肉,是何家坡生生不息的生命韻律,有著神奇的魔力的。然而,打工回來的人卻覺得它土,羞於以方音出口;那些從小被父母帶出去在外地讀書的小兒,特別是那些一生下來就生活在異地他鄉的家夥,何家坡的方言竟一句也不會說,何家坡人跟他們講話,還要他們的父母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