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星沉吟了片刻,道:“熱窩是個是非之地,無論如何去不得,去我那裏也不妥當,我看我們在何寡婦家裏見麵如何?”
烏八想了想,點頭道:“也好。”
白天星最後又叮囑了一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你可別讓別人知道才好。”
烏八道:“當然!”
等烏八走遠,張弟才皺起了眉頭道:“你怎麼老是喜歡跟這個家夥打交道?”
白天星笑笑道:“跟這個家夥打交道有什麼不好?”
張弟道:“你說你不知道殺馬立的凶徒是誰,這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白天星道:“真的。”
張弟道:“不過你卻有辦法可以捉到這個凶徒?”
白天星道:“沒有。”
張弟道:“沒有什麼?”
白天星道:“沒有辦法。”
張弟忍不住又皺起了眉頭道:“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什麼辦法也沒有,你今晚把這家夥約到何寡婦家裏去,又算什麼意思?”
白天星道:“意思大得很。”
張弟道:“說說看!”
白天星道:“不能白說。”
張弟道:“要怎樣才能說?”
白天星笑笑道:“一大碗白酒,兩串烤麻雀!”
兩串烤麻雀。
一大碗白酒。
這是講好的代價,張弟不僅沒有打折扣,而且還另外自動添買一大包茵香豆。
白天星滿意地點點頭道:“不錯,你漸漸懂事了,我這些日子的教化之功總算沒有白費。”
張弟一聲不響,伸手又把那包茵香豆搶了回來。
白天星一咦道:“這什麼意思?”
張弟撿起一顆茴香豆,投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著道:“這是你教化之功收效最快的一次,因為你這幾句話正好提醒了我一件事。”
白天星道:“提醒你一件什麼事?”
張弟道:“你要想聽一個人說話,就不能請他吃太多的東西,免得他的嘴巴閑不下來。”
白天星大笑。
張弟道:“你笑什麼?”
白天星道:“你說對了,也做對了,做人就是要這個樣子!”
張弟:“什麼樣子?”
白天星道:“該忍的時候忍,該爭的時候爭,永遠不要讓別人騎在你頭上!”
張弟道:“你的廢話說完了沒有?”
白天星喝了一大口酒,又連皮帶骨地吃了一隻烤麻雀,然後仰頭望望天色道:“還早。”
張弟等著,沒有插嘴。
白天星忽然轉過臉去,道:“你認為快刀馬立這次慘遭殺害,以哪幾個人的嫌疑最大?”
張弟怔了怔,才道:“難說。”
白天星道:“為什麼難說?”
張弟蹙額道:“有嫌疑的人太多太多了,仔細地想起來,幾乎每個人都脫不了關係。”
他頓了頓,接下去道:“人屠刁橫、鐵算盤錢如命、七絕拐吳明、長孫弘、獨孤洪以及黑鷹幫的人,可說人人都有殺死這位快刀的理由,而另外的那十七位刀客,嫌疑尤重。”
白天星點點頭道:“是的,甚至連你我都應計算在內。”
張弟愕然道:“這件事跟你我有什麼關係?”
白天星苦笑了一下道:“各人事,各人自己心裏清楚,凶徒隻有一個,你既能把別人計算進去,別人計算時也帶上我們一份,又何足為異?”
張弟道:“照你這樣說起來,豈非連主人廖三爺以及那四位見證人,都無法置身事外?”
白天星歎了口氣,緩緩道:“到目前為止,真正能置身事外的人,恐怕隻有一個。”
張弟道:“誰?”
白天星道:“馬立自己!”
張弟也去買了一碗酒。
因為時間的確還太早。
他並沒有酒癮,但坐在一個喝酒的人旁邊,老是看著別人一口口地喝,自己光是撿豆子吃,滋味可也不太好受。
白天星忽然又歎了口氣道:“所以隻有真正的傻瓜,才會去動那五千兩賞植的腦筋。”
張弟忍不住咦了一聲道:“你這個牢騷倒發得蠻有意思,你說這腦筋是誰先動的?”
白天星道:“我。”
張弟道:“那麼誰是傻瓜?”
白天星道:“你!”
張弟差點跳了起來道:“你說我是傻瓜。”
白天星道:“不錯!”
張弟道:“我哪一點傻了?你倒說說看!”
白天星指指手上的空酒碗,笑道:“你請我喝酒的目的,本意是為了想問我的話,現在我酒已喝完,連一個字也沒有告訴你,難道你還能說你很聰明?”
張弟眨眨眼皮道:“你想賴賬?”
白天星笑道:“你看我像是個賴賬的人嗎?如果沒有一口酒喝喝,說起話來也許會有點口齒不清,倒是真的。”
張弟無可奈何,隻好又去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白天星接過來,喝了一大口,笑道:“這玩藝兒真妙,隻要有一口喝喝,話就來了。”
張弟隻是狠狠地瞪著他,提防他又耍新花樣。
白天星忽然放低了聲音道:“你可知道官家辦案,一向最頭痛是哪兩件事?”
張弟死板板地道:“不知道!”
白天星笑笑,低聲接著道:“第一,是怕找不到嫌疑犯。第二,就像現在的這種情形,嫌疑犯又太多了!”
張弟隻是聽著。他要聽的是正文,這些廢話,他隻當耳邊風。
白天星啜了口酒道:“但有一件事絕錯不了,馬立死了,有人被殺,就一定有凶手!”
廢話!
有人被殺,當然就有凶手。馬立那一刀難道是自己砍下去的不成?
但白天星卻顯得很得意,似乎他這一番話已完全把握住問題的重點。
他見張弟不接腔,隻好自顧接下去道:“能一刀殺死馬立的人,當然不是泛泛之輩,所以眼前這種局麵,也必然早在凶手的預料之中。換句話說,他殺了馬立,隻要他自己不說出來,就絕不會有人指出他是凶手!”
這也是廢話!
殺人的人有幾個會告訴別人自己就是凶手?
白天星又喝了口酒道:“所以,現在我們誰也不知道這個凶手是誰,知道凶手是誰的人,隻有凶手自己!”
張弟暗暗冒火。
這不僅是廢話,簡直是胡話了。這小子是故意在吊他的胃口,還是真的有了酒意?
白天星忽然笑了笑,道:“隻可惜這位仁兄,聰明雖夠聰明,但還是犯下了一個錯誤。”
張弟不覺脫口道:“什麼錯誤?”
白天星道:“錯在那一刀!”
張弟道:“他應該多砍幾刀,以便混亂別人的耳目?”
白天星搖搖頭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張弟道:“出手的方位不對?”
白天星道:“錯在他等於告訴了別人一個秘密!”
張弟道:“什麼秘密?”
白天星道:“這一刀他等於告訴別人,他殺馬立並不完全是為了私人恩怨!”
張弟道:“為了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道:“這一點我們可以不必遽下斷語,同時這個理由也很難成立。”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因為快刀馬立並不一定就是七星刀的得主,殺了馬立,還有別人。如果真是為了七星刀,他等馬立到手之後,再下手亦不為遲。”
張弟想想果然有理,於是又問道:“就算這一刀多少帶有點炫耀成分,對凶手本人來說,又有什麼不利之處?”
白天星道:“由這一點,我們便不難獲得一個結論。”
張弟道:“什麼結論?”
白天星道:“這名凶手如今一定還沒有離開七星鎮,更說不定此刻就在這座七星廣場上。”
廣場上這時到處是人,亂哄哄一片,就像是被捅了一棍的馬蜂窩。
張弟四下溜了一眼,忍不住又皺起眉頭道:“場子上這時少說也有三四千人,就算你的猜測不錯,我們又如何去識8雌是凶手?”
白天星笑道:“這也就是我為什麼老愛跟烏八打交道,以及為什麼今晚要約他去何寡婦家裏的原因。”
張弟目光閃動,似乎已有所悟,卻又好像一時尚未能完全明白。
白天星又喝了口酒,微笑著低聲道:“有一點你必須明白,烏八這個人,有一身武功,雖不入流,但在今天的七星鎮上,卻是一個相當惹人注目的人物,我雖不敢說他與那個凶手有來往,但我卻敢說,那個凶手一定時時刻刻都在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張弟道:“我明白了!你是在安排香餌的金煞,烏八就是你的魚餌,對嗎?”
白天星大笑道:“對啊,這才馬馬虎虎像我的師弟。”
他笑笑,又道:“怎麼樣,何寡婦那裏今晚去不去?”
忽聽一人接口道:“我已經準備了你們三個人的酒菜,不去怎行?”
聲音是從兩人肩後傳來的,細細的、甜甜的。
兩人用不著回頭,便聽出是何寡婦的聲音。
張弟溜了白天星一眼,似乎在說:你瞧瞧烏八這張嘴巴!你還叮囑他別給別人知道,他竟一轉過身子,就去告訴了何寡婦。
白天星也似乎甚感意外,扭頭過去道:“是不是烏八”
他一轉過頭,聲音突然頓住。
說話的人竟不是何寡婦。
眼前這人不僅不是何寡婦,而且根本就不是一個女人。
不過,白天星和張弟還是馬上就認出對方是誰。
因為這人雖然穿著一身男人裝束,但是她顯然並無意要掩飾她的本來麵目,使別人誤認她是一個男人。
白天星忽歎口氣道:“我一直把何寡婦當老大姐看待,我們之間也一直無話不談,想不到……”
銷魂娘子笑道:“想不到怎樣?”
白天星道:“想不到她還是瞞著我很多事。”
銷魂娘子道:“哪些事她應該告訴你,而沒有告訴你?”
白天星道:“首先她就從沒提過她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妹妹!”
銷魂娘子嫣然一笑道:“她在我麵前提你,倒是提過了不少次。”
白天星道:“說我是個不務正業、遊手好閑的浪子?”
銷魂娘子笑道:“還要難聽些。”
白天星道:“哦?”
銷魂娘子笑道:“她說:自從你來了七星鎮之後,她一直在替七星鎮上的一些閨女擔心。”
白天星大笑道:“真有意思!”
銷魂娘子道:“什麼真有意思?”
白天星笑道:“照這樣說起來,至少有一件事,我用不著發愁了。”
銷魂娘子道:“哪一件事?”
白天星笑道:“老婆。”
銷魂娘子微微一笑道:“還有一件事,你也大可以用不著發愁。”
白天星道:“還有哪一件?”
銷魂娘子笑道:“銀子!”
白天星微微一怔道:“銀子?”
銷魂娘子笑道:“是的,銀子。你賺起銀子來,無疑也是一把好手!”
她笑了笑,又道:“別的不說,單是你現在身上那根值五百兩銀子的金條,就足夠你舒舒服服吃喝個三兩年的了。”
白天星不禁又是一怔道:“烏八什麼都告訴了你?”
銷魂娘子笑道:”我為什麼要他告訴我?那兩根金條根本就是我交給他的!”
白天星忽然想起了酒。
酒碗就在手上。
碗中還有大半碗酒,他捧起來,骨碌骨碌一口氣喝得幹幹淨淨。
銷魂娘子隻是望著他微笑。
她似乎很了解白天星這時候的心情,白天星喝完了酒,她揚手輕輕一招,那賣白酒的漢子,便立即又送來一大碗。
“這玩藝兒真妙,隻要有一口喝喝,話就來了。”
這是白天星剛才敲張弟竹杠時對酒下的評語;他並沒有說錯,酒這玩藝兒的確很妙。
就是酒這玩藝兒也有不妙的時候。
現在的情形就不太妙。
“那個秘密……原來……是……是……你買……買去的?”
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他幾乎是分七八段說出來,不僅語氣不連貫,連字音都含含混混的咬不清楚。
銷魂娘子笑著回答了一個字:“是!”
她其實連這一個字都不必回答!銀子是她拿出來的,買秘密的人不是她,還有誰?
白天星像掙紮似的,又問道:“你,你買……買去這個秘密有什麼用?”
銷魂娘子微笑道:“沒有用。”
白天星一愣道:“沒有用?”
銷魂娘子笑笑道:“這一點你應該比別人清楚。”
白天星道:“為什麼?”
銷魂娘子笑道:“因為你說那位一品刀是冒牌貨,我並沒有向你要證據。你說假的就是假的。如果這個秘密對我很重要,我又怎會輕易就相信你的話?”
白天星忍不住又問道:“既然這個秘密對你毫無價值,你又為什麼一定要多花五百兩銀子?”
銷魂娘子道:“我這五百兩銀子花得並不冤枉。”
白天星道:“哦?”
銷魂娘子道:“我要買的是另一樣東西,我買到了。”
白天星道:“另一樣什麼東西?”
銷魂娘子道:“眼光!”
白天星幾乎又要去端酒碗。
銷魂娘子接道:“因為我也看出那位一品刀不像是個正牌貨,而其他的人對這一點卻似乎渾然不察,所以當烏八告訴我你有秘密要出賣時,我便有一種預感,我可能找到搭檔了。”
白天星道:“你說什麼?搭檔?”
銷魂娘子微笑道:“是不是嫌這兩個字用得太俗氣?”
白天星道:“我一向很少挑剔別人說話時使用的字眼,不過……”
銷魂娘子道:“不過怎樣?”
白天星道:“不過,你應該知道,搭檔有很多種。”
銷魂娘子飛了他一眼,媚然一笑道:“不管是哪一種,你還擔心吃虧?”
白天星道:“最好……”
銷魂娘子沒有等他說完,人已站了起來。
她附著他耳邊,悄聲道:“等我們談攏了,我一定會使你後侮,實在不該在燕娘那女人身上白費那麼多的金錢,白費那麼多的氣力!”
第三碗酒還是滿滿的,放在白天星的麵前。
白天星現在就在望著這一碗酒。
張弟兩眼望天,用鼻音道:“這一碗酒,最好拿個葫蘆盛起來,帶回去放在床頭慢慢品嚐,喝得愈慢,滋味愈好。”
白天星像是沒有聽見。
張弟又哼了一聲道:“隻可惜這一碗酒的酒錢,好像還沒有付給人家。”
白天星忽然轉過頭去道:“這女人剛才說的話,你相信不相信?”
張弟淡淡地道:“我的記性不大好,我已忘了她說過些什麼話。”
白天星忽然點點頭道:“是的,我想通了,烏八這次的的確確是背了一次黑鍋。”
張弟回過臉來,眼光在白天星麵孔上遊動,仿佛在察看白天星是不是已經喝醉了?
白天星像自語似的點點頭,又道:“昨晚那兩名黑鷹幫徒,無疑也是這個女人買通的,隻不過由烏八頂上一個名義而已。”
張弟忍不住脫口道:“這種事烏八也肯幹?”
白天星冷笑道:“像烏八這種沒出息的家夥,隻要稍微給他一點好處,什麼事他不肯幹?”
張弟忍不住問道:“這樣說來,難道這女人也已對你起了疑心?”
白天星道:“那倒不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