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又道:“這女人也許真的有事想利用我們,她見我居然能看穿那位一品刀是冒牌貨,覺得我很有兩下子,於是想順便試試我的武功,看我是不是個合格的人選。”
張弟道:“她要利用我們幹什麼?”
白天星道:“等今晚去過何寡婦那裏,就知道了!”
張弟道:“我看一定不是好事情。”
白天星道:“那還用說!”
他似乎已經對那碗白酒失去興趣,拿起一隻烤麻雀,慢慢送入口中,輕輕歎了口氣,隔了一會兒,才喃喃地道:“現在我隻有一件事還想不透。”
張弟道:“什麼事?”
白天星微皺著眉頭道:“收買烏八作眼線的人,本來是七絕拐吳明,我奇怪這兩天烏八怎會又跟銷魂娘子楊燕搭上了關係?”
他思索著,又接下去道:“更奇怪的是,七絕拐吳明居然對這一點視若無睹,如果換了別人,也許不足為奇,但以七絕拐吳明的為人……”
張弟忽然笑了笑,說道:“我也許能回答你這個問題。”
白天星微微揚起麵孔,等他說下去。
張弟道:“這個問題,有兩種解釋。第一,正如方才你所說的,像烏八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七絕拐吳明當初跟他套親近,也許並不是真的想他能起什麼作用,而隻是投石問路性質,想在這一場是非之中,試探試探別人對他這位七絕拐的看法。”
白天星點點頭。
張弟接下去道:“如果這一說法成立,烏八的去留,他當然無所謂。你也說過,七絕拐並不是個歡喜出風頭的人物,烏八若是已無利用的價值,他自是希望烏八這種人離他愈遠愈好。”
白天星道:“第二種解釋呢?”
張弟道:“第二種解釋一句話就可以說完。”
白天星道:“哦?”
張弟道:“這也許根本就是七絕拐吳明的安排。”
白天星道:“嗯?”
張弟道:“剛才你問我信不信那女人的話,我現在可以回答你,相信!完全相信。隻不過需要稍微修正一下。”
白天星道:“如何修正?”
張弟道:“那就是說,兩根金條是由那女人拿出來的,大概不假,但這兩根金條卻可能還是來自七絕拐吳明!”
白天星道:“你意思是說,就連銷魂娘子楊燕,也是受了七絕拐吳明利用?”
張弟道:“我對楊燕這個女人沒有話說,因為我根本對這一類的女人一無所知,不過有一點,我卻可以看得出來。”
白天星道:“哪一點?”
張弟道:“這女人絕不是一個會輕易受人利用的女人。”
白天星一咦道:“你這樣說,豈非矛盾之至?”
張弟點點頭道:“是的”
他搔搔耳根子,似乎不知道怎樣表達才好,他知道他的前後矛盾。
但是,這隻是他不善於表達,他實在要說的話,並不是這個意思。
這一點白天星看得出來。
所以,他沒有催逼,他留下時間讓張弟慢慢去處理心中的一團亂緒。
張弟咬著嘴唇,拚命地想,最後,忽然抬起頭,眼中閃著光亮道:“你會不會下棋?”
白天星道:“什麼棋?”
張弟道:“圍棋。”
白天星道:“懂一點,不精。”
張弟道:“那就好辦了!”
白天星道:“這件事跟下圍棋有什麼關係?”
張弟不答,撿起一根串麻雀的竹枝,先在地上劃了個四方格子,然後以竹枝指指點點的道:“我們如今就當它是一局棋。比方說,拿白棋的人,有兩顆孤子在棋盤的中央,但四邊的出路還很多,黑棋若想吃掉這兩子,容易不容易?”
“不容易。”
“為什麼?”
“因為白棋可戰可逃。”
“如果黑棋立定決心,非把這兩子吃掉不可,須使用什麼方法?”
“佯作不理,用聲東擊西之法,先在四邊布子,慢慢地切斷白棋生路,使這兩子最後既不能戰,又不能逃,隻有束手受縛一途!”
張弟停下竹枝道:“現在你懂了我的意思沒有?”
白天星道:“有點懂了。”
張弟道:“你說說看!”
白天星道:“七絕拐吳明是一顆黑棋子,銷魂娘子也是一顆黑棋子,吃掉白棋兩顆孤子的,是很多很多黑棋子的功勞,每顆黑棋子在這一戰中,各有其重要性,所以談不上誰利用誰的問題。你要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張弟說道:“對!我要說的正是這個意思,你認為我這個比喻打得恰當不恰當?”
白天星道“恰當但誰又是白棋的那兩顆孤子呢?”
張弟道:“十八刀客、四公子以及你我都有可能,真相也許隻有一個人心裏有數。”
白天星道:“所以我們今後也隻有一件事可做。”
張弟道:“設法去找出那個持黑棋的人?”
白天星大笑,拍拍他的肩頭道:“你學得很多,也學得很快,簡直越來越像我的師弟了。”
日正中天。
午時到了。
那把兩尺八寸寒光逼人的七星刀,再度被懸上品刀台的橫梁。
廖三爺率領四位見證人入座。
刀客魚貫出場。
唯一與第一天不同的是,今天廖三爺與四位見證人神色都很凝重,以及十八刀客隻剩下十七位。
右邊耳台,貴賓席上,今天還是坐著六個人
鐵算盤錢如命、血爪曹烈、屍鷹羅全、靈飛劍客長孫弘、病書生獨孤洪。
六個人裏麵沒有了銷魂娘子楊燕,卻多了一個粗眉大眼、一身藍衣、神采奕奕、年約二十七八的青年人。
張弟向白天星問:“貴賓席上今天來的這個青年人是誰?”
白天星道:“武林四大公子中的第三位:鐵三掌蔡龍。”
張弟道:“鐵三掌什麼意思?”
白天星道:“就是說這位蔡公子雙掌已練得像鐵般堅硬,很少有人能承受得了他三招的意思。”
張弟道:“不誇張?”
白天星道。“那要看他對付的是什麼人,就我所知道的,好像還沒有人打破過這個紀錄。”
張弟想了想,又道:“武林四大公子,隻出現了三位,還有一位是?”
白天星道:“小孟嚐吳才。”
張弟道:“這位小孟嚐吳才怎麼沒有來?”
白天星道:“可能臨時有事絆住了腳也不一定,來是早晚一定會來的。”
張弟四下望了一眼,低聲道:“人屠刁橫夠不夠當貴賓的資格?”
白天星道:“當然夠。”
張弟道:“那麼,他為什麼寧可擠在台下,不坐到貴賓席上去?”
白天星道:“聽說他跟長孫弘等人好像不大合得來,如今四公子有三位坐在台上,他當然不會坐過去。”
張弟想起第一次去熱窩喝酒的情形,覺得這位人屠果然有點怪異。
以七絕拐吳明那種孤芳自賞的性格,他進門時還跟錢如命和長孫弘等人虛請假意地嘻哈了一陣,隻有這位人屠獨據一座,誰也不理。
要不是白天星事後提起,他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位屠夫模樣的人物,也會是個武林中的一名怪傑。
張弟想到這裏,忍不住低聲又問道:“依你看來,殺死馬立之人會不會是這個姓習的家夥?”
白天星似乎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才道:“你怎麼盡轉這些怪念頭……”
張弟悄道:“因為我忽然想起你以前說過的一段話。”
白天星道:“哪一段話?”
張弟道:“你說這位人屠行事一向很守信用,如果有人委托他從左邊砍下一個人的腦袋,即使當時無人在場,他也不會從右邊下刀。你是不是這樣說過?”
白天星道:“我是這樣說過。”
張弟道:“馬立被殺的那一刀,無論從哪一方麵看,都有悖常情,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這姓刁的在接受委托時,這一刀的出手方式,正是雇主的條件之-……”
白天星搖搖頭,笑道:“你隻在說凶手如此下手,也許含有嫁禍之意,因為事後有你這種想法的人,可能不止你一個。但事實上在所有的嫌疑人物之中,我卻認為就是這位人屠的嫌疑最輕!”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快刀馬立活著時,你不是沒有見過,人屠刁橫在黑道上吃的是什麼飯,快刀馬立不會不清楚,以快刀馬立為人之機警精明,深更半夜忽跟這位人屠不期而遇,絕無不加防範之理,隻要馬立在心理上有了警惕,我敢說當今武林中誰也無法在快刀馬立身上砍中那一刀!”
張弟眨了眨眼皮道:“包括你這位正牌的一品刀在內?”
白天星道:“包括任何人在內。”
張弟又眨了一下眼皮接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一說,無形之中又為這一件公案解決了兩個問題?”
白天星道:“知道。”
張弟不信道:“好!你說。”
白天星笑笑道:“第一,凶手是馬立的熟人。第二,不僅是熟人,而且,還是一個馬立絕想不到會向他下毒手的人!對嗎?”
張弟很掃興,哼了一聲道:“跟你談這些事,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白天星笑道:“誰叫你找我談的?現在根本就不是談話的時候。”
這時的確不是談話的時候。
因為他們隻顧談話,已經錯過了品刀台上好些細節,等他們停止交談,向品刀台上看去時,擎天居士宰萬方已向第二個到場的刀客狠刀苗天雷問完姓名、籍貫、年庚和練刀的時間。
如今正輪著一品刀發問,隻見那位冒牌一品刀,仔細地打量著狠刀宙天雷,注目緩緩問道:“苗大俠認為一個使刀的人,應該特別注意的有哪幾件事?”
這跟昨天問快刀馬立的話,完全一字不差。
問題雖不新鮮,卻很公平。
同樣的問題,不同的解答,才能從解答中見到高下。如果問題有難有易,就很難訂出評分的標準了。
狠刀苗天雷在十八刀客之中相貌雖不是最醜的一個,但在七星鎮居民心目中,無疑就數這位狠刀予人的印象最差;他那天進鎮,踢翻小癩子的茶葉蛋徑去不顧,雖然事後廖三爺賠了小癩子的損失,但大家一談起來,心裏總不舒眼。
至於儀表方麵,這位狠刀苗天雷更難予人好感。
這位狠刀身材不高,但相當粗壯結實,他腰間佩的那把刀,也跟他的人一樣,刀身很短,但很厚重。
這種刀別說是砍人,就是一條水牛,無疑都能連皮帶骨一刀到底劈為兩段。
而這位狠刀令人最看不順眼的,還是臉上那兩塊凸出的顴骨,使人懷疑那裏麵早晚是不是會有兩隻角長出來?再加上微微吊起的眼梢,更是透著一股暴戾之氣。
場子上很靜。
人人知道,不論他們對這位狠刀的觀感如何,這時候如果發出聲音來,都不是一件聰明事。
狠刀苗天雷沒有立即回答一品刀提出的問題。
他經過了片刻的思考,才以沉雄的聲音道:“在回答這個問題前,請容苗某人先談談快刀馬立。快刀馬立不是我的朋友,他也不是我所敬佩的人,雖然他本人已遭變故,但我們不應因人廢言,他昨天說的話,仍有許多值得我們借鑒之處。”
白天星溜了張弟一眼,微微而笑。
那意思似說:對於同種兵刃,在經過三五個人發表了見解之後,我不曉得後來的人還能有什麼話說,這是我早就料到的,我沒有料錯吧?現在,你瞧,這小子才不過是第二個出場,就已被逼得要炒冷飯了。
張弟眼皮一閉,隻當沒有看到。
狠刀苗天雷緩緩接下去說道:“馬立昨天說:‘刀不是一種裝飾品,任何兵刃都不是!’這話是對的,刀是凶器,隻有一種用途,就是殺人!馬立又說:‘不論一套什麼樣的刀法,如果出手夠不上一個快字,便一無足取!’這話也是對的,不僅刀要出手快,別的兵刃也一樣。但是,他少提了一件事。”
一品刀、百善大師、三絕道長、擎天居士宰萬方以及主人廖三爺,這時都露出傾聽的神氣。
台下廣場上更靜了。
狠刀苗天雷一字字地道:“他沒有提到人!”
擎天居士宰萬方點頭。
一品刀神色間也露出嘉許之意。
狠刀苗天雷道:“他沒有提到使刀的人!這就是說,他沒有將‘刀’和‘人’在一起論到。”
他停頓下來,準備接受四位見證人的盤問,但四位見證人誰也沒有開口。
狠刀苗天雷見四位見證人容許他自由發揮,在稍作停頓之後,又接下去道:“我們都知道一件事: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出刀快慢,是操在人的手上,與刀無關。一個人不論能使多快的刀,但如果他的刀永不出鞘,那麼,一很抱歉,這種刀我們就隻能稱它為‘裝飾刀’!”
一品刀和擎天居士雙雙點頭。
廣場上第一次響起掌聲。
狠刀苗天雷待掌聲完全停歇下來,才接著道:一快刀馬立昨天說的刀法要快,是指敵我雙方正式排開陣仗,經過禮讓之後動手而言。但我們都知道,今天江湖上以這種方式解決恩怨的機會並不多。如果人人都有這種君子風度,我們就不必將一把至少也有五六斤重的刀隨時佩在身上,徒增累贅,等到要動手再取來使用還來得及。”
又是一陣掌聲。
這一次的掌聲,比第一次久,也比第一次熱烈得多。
這位狠刀由淺人深的理論,顯已漸漸轉變了大家對他的觀感。
張弟用眼角膘向白天星,白天星眼皮一閉,也隻當沒有看到。
狠刀苗天雷並不因贏得喝彩而露驕態,仍然從容平靜地接下去道:“我們之所以隨時刀不離身,就是因為隨時都在準備拔刀出鞘。快刀馬立死了並不是死在他的刀不夠快,因為他在前也許根本就沒有拔刀的機會。這是一個血的教訓,同時也告訴我們一個事實:一個使刀的人,心腸先要狠,然後才能講到刀法的快慢問題!”
他語帶沉痛,接著又道:“我們不知道究竟是誰殺死了快刀馬立,但我們可以肯定這人一定是馬立的朋友,也許還是一個很要好的朋友。馬立在當時也許是因細故跟這位老朋友翻了臉,在他以為,相識多年,既然話不投機,以後不來往就是了,但是他沒想到,對方竟突然拔刀相向,造成這種結果,也隻須一句話或一個字便可說完:‘狠’對方夠‘狠’,他不夠‘狠’。”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狠是畫龍點睛之筆,標榜自己,是必然的,也是應該的,誰也不能否認這位狠刀今天這篇刀評,的確要比快刀昨天那番話,細膩動人得多。
狠刀苗天雷最後在掌聲中站起來抱拳道:“這就是苗某人認為一個使刀的人應該特別注意的一件事:刀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你感覺生命已受威脅,你就必須狠起心腸,搶在對方前拔刀!假如你連這一份敏銳的感覺也沒有,那麼,你根本就不該佩一把刀在身上,也根本就不配稱為一名刀客!”
話完,又說了一聲謝謝,從容轉身返回耳台。
第二天的刀會,到此又告結束。
昨天,白天星是等人走光了才跟張弟離開的,今天則完全相反,這時廣場上人潮尚未鬆動,他已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張弟詫異道:“你這樣急急忙忙地要去哪裏?”
白天星道:“你知道一個人在準備應付一件大事之前,最需要的是什麼?”
張弟道:“當然是精神。”
白天星道:“精神從何處來?”
張弟道:“當然是睡覺。”
白天星笑道:“好麼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要趕去的地方,就是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