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星不覺一怔,跟著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道:“早知如此,大家實在不該喊他‘鬼刀’花傑,應該喊他‘貓刀’花傑才對!”
銷魂娘子也笑了笑,才道:“挑剔飲食,還不算什麼,據說最討人嫌的,還是那位降龍伏虎刀嶽人豪。”
白天星道:“為什麼?”
銷魂娘子道:“聽說此君每每喜於夜半吹簫!”
白天星道:“吹簫有什麼不好?”
銷魂娘子道:“吹簫的確沒有什麼不好,武林中以簫成名。以簫稱絕的人物,過去便多的是,老實說,我就很喜歡聽簫聲。”
白天星道:“那麼”
銷魂娘子笑道:“隻是此君吹簫卻是別有一功。”
白天星道:“哦?”
銷魂娘子笑道:“據說,此君吹起簫來,誰都聽不出他吹的是什麼調子,大家知道的,隻有一件事。”
白天星道:“哪件事?”
銷魂娘子笑道:“不論他吹多久,翻來覆去,總是同一個調調兒,而且荒腔走板,音不成音,韻不成韻,比孤魂夜哭還要刺耳難聞!”
白天星不禁大笑道:“妙!妙!原來當刀客的日子也不好過。還有呢?說下去,有趣極了!”
銷魂娘子膘了他一眼,冷冷道:“如果你真對那五千兩賞格有興趣,你最好少笑兩聲,把我底下的話用神聽聽清楚!”
白天星一哦,果然馬上停住笑聲。
銷魂娘子緩緩接著道:“那兩排廂房的位置,就在山莊近門處,你是知道的,對嗎?”
白天星道:“對。”
銷魂娘子繼續注視著他,道:“七星山莊的兩扇大門,一向都關得很早,對不對?”
白天星道:“對!”
銷魂娘子道:“但這兩扇大門自刀客們住人刀客會館後,就一直沒關上過。”
白天星道:“這也不算稀奇,十八刀客是請來的貴賓,又不是囚犯,如像往常一樣,天一黑就把兩扇大門緊緊閉上……”
銷魂娘子似乎有點著惱道:“你真的聽不出我特別提到這一點的用意?”
白天星傻傻地道:“你的意思……”
銷魂娘子瞪了他一眼,道:“跟你這種人說話,真能把人活活氣死!這你也不懂?我這意思就是說,隻要那些刀客高興,不論什麼時候,白天也好,夜晚也好,他們隨時都可以走出住所,去到任何地方!”
白天星仍然傻傻地道:“如果沒有什麼事,走出去幹什麼?”
銷魂娘子這一回真的光火了,粉臉一沉,冷冷地道:“走出去會幹什麼?走出去殺人。
或是走出去被人殺!”
白天星好像突然省悟過來一般,脫口失聲道:“啊!對,對,這又是一個重要的關鍵!”
銷魂娘子嗤之以鼻道:“關鍵,關鍵,這也是關鍵,那也是關鍵,有了這許多關鍵,你的那名凶手找出來了沒有?”
白天星道:“要找出那名凶手,現在就容易多了。”
銷魂娘子道:“容易在什麼地方?”
白天星應聲侃侃數說著道:“查究這種神秘而複雜的血案,既慌不來,也急不來,必須有條理,有方法,有步驟……”
銷魂娘子道:“好了,好了,條理。方法、步驟我都不管,你隻須說現在追查起來,為什麼比較就可以了。”
白天星點頭道:“好!那麼我就說得簡單一點。”
銷魂娘子道:“越簡單越好!”
白天星道:“現在我們至少可以先剔去一部分沒有嫌疑的人物,而將追查圈子逐步縮小。”
銷魂娘子注目道:“如何縮小追查圈子?”
白天星道:“第一步可以從那些所差的家丁著手,暗中查問一下,馬立遇害的當天夜裏,哪些人待在屋子裏沒有出去,哪些人是很晚才回來的……”
銷魂娘子道:“這一點我也可以回答你。”
白天星道:“哦?”
銷魂娘子道:“你不必問我是從什麼地方得來的消息,我隻告訴你,關於這一點,廖三爺已經暗中調查過了。”
白天裏忙問道:“調查結果怎樣?”
銷魂娘子微微一笑,道:“如果你以為凶手也是刀客之一,你這個圈子的確已經縮得很小了。”
白天星露出興奮之色道:“哦?有嫌疑的人,隻剩下幾個?”
銷魂娘子微笑道:“不多隻有十五個。”
白天星一呆道:“多少?”
銷魂娘子道:“十五個。”
白天星期期地道:“你是說,除了死去的馬立不算外,其餘的十七名刀客,當晚沒有離開會館的人,隻……有兩個?”
銷魂娘子道:“隻有一個。”
白天星道:“誰?”
銷魂娘子道:“降龍伏虎刀嶽人豪!”
她笑了笑,又道:“我不是說此君喜歡吹簫嗎?當晚所有的人,就是被他的簫聲趕出去的!”
白天星緊皺著眉頭,半晌不語。
隔了很久,他才抬起頭來道:“當夜既然另外的十六名刀客都離開了會館,應該十六人都有嫌疑才對,為什麼你隻說十五個?”
銷魂娘子道:“因為其中一位當晚大家都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
白天星道:“這位刀客是誰?”
銷魂娘子微笑道:“‘奪魂刀’薛一飛!”
白天星道:“他當晚在什麼地方?”
銷魂娘子笑道:“莫瞎子的燒餅店。他替莫瞎子配眼藥,一直配到三更後,因為時間太晚,莫瞎子留他過宿,他當夜就沒有回會館。”
白天星長長地歎了口氣,沒精打采地道:“我隻不過說說而已,其實我也並不是真的想得到那五千兩賞銀……咳咳……”
他忽然咳嗽起來。
患咳嗽的人,第一禁忌,就是酒!但白天星卻在這時候端起了酒杯,他連喝了三大杯。
三杯酒喝下去,居然治好了他的咳嗽。這正應了一句俗話:毒藥也是藥。
就像砒霜一樣,砒霜人人都知道是毒藥,但隻要用對了分量和症候一樣可起沉屙。
白天星咳嗽是治好了,但一張麵孔,卻紅得相當可以。
臉紅也是毛病。
這個毛病隻有靠銷魂娘子來治了。如果他自己想治,隻有愈治愈厲害。
銷魂娘子望著他,忽然輕柔而認真地道:“你用不著灰心,就算你抓不著那個凶手,還是少不了你五千兩銀子的。”
白天星呆了一呆道:“誰付給我?”
銷魂娘子道:“我!”
白天星又是一呆道:“你付給我?什麼時候?”
銷魂娘子道:“當你得到我的人的時候。”
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
他忽然又抓起酒壺,連斟三杯喝下。喝完,搖搖頭,又是長長一歎。
銷魂娘子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白天星道:“相信。”
銷魂娘子道:“既然相信,你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麼反而歎氣?”
白天星道:“我在擔心著一件事。”
銷魂娘子道:“擔心你也許無法取得那把七星刀?”
白天星道:“不是。”
銷魂娘子道:“那麼你擔心什麼?”
白天星苦笑道:“我擔心我是不是夠福氣。”
銷魂娘子道:“這話怎麼說?”
白天星道:“這就是說,當我得到你的人時,我不曉得,我得到你的地方,究竟是在床鋪上,還是在棺材裏!”
銷魂娘子掩口吃吃道:“都被你猜對了!”
白天星惑然道:“都對?”
銷魂娘子飛了他一眼道:“先上床鋪,後進棺材!”
白天星道:“誰送我進棺材?”
銷魂娘子掩口道:“我自己!”
燈蕊忽然剝的一聲爆出一朵喜花。
白天星又癡了。
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一句話比這句話更不吉利但這世上也無疑再沒有一句話,能比這句話更能使男人心族搖曳不克自持的了。
“先上床鋪,後進棺材。”
假如世上真有這樣一個女人,真有這樣一個機會,恐怕遇上的男人,誰都願意一試。
白天星呆了一會兒,忽然點頭道:“你坐過來一點。”
銷魂娘子乖乖地站起來,從對麵款款移步,走至他右首側麵,拉過一張凳子坐下。
白天星轉過身子,拍拍自己坐的凳頭道:“再坐過來點,我有話跟你說!”
“你說什麼,我坐在這裏,還不是一樣聽得到。”
銷魂娘子臉孔飛紅,一張本來就夠俏白的麵龐,於燈下看來,益發顯得嬌豔欲滴。
她口裏雖是這樣說著,人還是從凳頭上慢慢挨了過來。
白天星出其不意右臂一伸一勾,突然將她攔腰一抱,整個人拉進自己懷裏,他以老練的動作,左手扳肩,右手按膝,一下便將她軟綿綿的嬌軀,在自己膝蓋上仰麵放倒。
她在他懷裏扭動。
她愈掙紮,他摟得愈緊。
她喘息著道:“你……你放開我,你……你這算什麼意思?”
白天星道:“收取‘定金’!”
他用他的雙手和嘴唇,很快地為她解釋了定金兩字的意義。
她慢慢地安靜下來。
白天星的雙手和嘴唇,也在獲得滿足之後,讓被它們侵襲的部位,慢慢地恢複彈性。
她從他懷裏緩緩坐起,掠了掠散亂的發絲,嬌嗔地道:“真想不到你這樣不老實!”
白天星赫然一笑道:“早晚是一家人,親熱親熱又有什麼關係?”
她伸出一根纖纖玉指,點著他鼻尖道:“虧你還好意思說……”她伸出的是右手食指。
一個“說”字出口,一根指頭突然變成兩根。
點去的部位,也突然向上升高半寸。
狠毒的招式。
要命的距離。
可怕的速度。
這種猝然的變化,恐怕誰也無法形容它是多麼的詭譎、辛辣!
雙龍戲珠,其實並不算是什麼新的招式。
任何招式,都是一樣。
隻要能喊得出名堂的招式,都不新奇。
因為有名堂的招式,都有人練過。練過的人,都曉得怎樣使用它,都曉得怎樣化解它。
一種招式若是人人知道使用,人人懂得化解,不論你功夫如何獨到,手法如何靈巧,也絕無新奇可言。
新奇的招式,永遠隻有一種那就是使對方躲不開的招式。
哪怕隻是一記普普通通的直拳,隻要你能結結實實地擊中敵人的要害,這一拳就是絕招。
銷魂娘子如今戳向白天星雙睛的雙指,便是絕招。
既絕又狠又毒。
因為白天星已躲避不開。
一個人無論懷有多高的武功,當他緊摟著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他的嘴唇剛剛離開這美人兒的嘴唇,他的雙手還圍在這美人兒的腰肢上,他的一顆心尚在昏昏陶陶之際,他就絕不會想到別的事。
就算他反應快,他也來不及騰出他的雙手。
退一步說,就算他不想化解,隻想避開要害,寧願以身體上其他的部位咬牙承受這一戳,也照樣辦不到。
因為急切之間,他唯一能做到的隻是轉動他的頭部。
越是往後仰,或是向左右閃讓,幅度都極有限,這種有限的幅度,仍然在她雙指的威力範圍之內。所以,在這種情形之下,隻有一個結果。
這個結果,人人知道,而以銷魂娘子楊燕知道得最清楚。
因為她太了解男人了。
她知道男人在什麼時候最興奮,什麼時候最疲乏,什麼時候精神最鬆懈。
她曾為無數男人製造這種機會,從沒有失過一次手。
她的判斷,也從未發生過錯誤。
隻有一次例外。
就是這一次!
白天星沒有閃避。
他的頭沒有往後仰,也沒有向左右門讓,甚至連眼皮也沒眨一下。
他小的時候,上過私塾,挨過手心。
他小的時候也牧過羊。
所以,他從小就知道兩件事,當老師用戒尺打你手心時,你的手心要往上挺才不會疼,你越想躲,打得越重。
第二件事是,兩隻公羊遇上了,必然會抵鬥一番。
羊抵的姿態,永遠相同。
最奇怪的是,兩隻公羊不論鬥得如何慘烈,可是雙方卻很少有機會受傷,就是受了點傷,也不會太嚴重。
這差不多是每個鄉下孩子都知道的事。
他從沒有想到這兩件事會與武功發生關連,但現在,他居然就憑著這點經驗,保住了他的一雙眼睛。
他突然低頭,迎了上去。
以前額迎向那兩根指頭,有如一隻不甘示弱的公羊,埋首迎向另一隻好戰的公羊。
變化來得快,結束得也很快。
銷魂娘子那雙白嫩的玉手,為了保持對男人的吸引力,顯然指力方麵多下了功夫。
隻不過像不小心碰上門框那樣,額角上輕輕挨了一下,連表皮都沒有擦破,他便將一招又狠又毒的雙龍戲珠化解於無形。
她縮回手,沒有再采取任何行動,仍然任他摟著,又回複先前那樣,像隻依人的小鳥。
白天星也沒有報複的表示。
他隻是靜靜地望著她,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
這種事在他並不算太意外。
銷魂娘子本來就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女人,他從走進這個房間開始,就沒有一時一刻放鬆過警惕之心。
這女人並不止是上了床鋪才能令男人銷魂,在床鋪以外的地方,為這女人送掉性命的男人也不在少數。
銷魂娘子也在望著他微笑。
笑得好甜。
除非你親眼看到,你絕對無法相信,一個剛做過虧心事的人,居然在臉上還能出現這種笑容。
她微笑著道:“你不會以為我真想戳瞎你的一雙眼睛吧?”
白天星道:“我知道。”
銷魂娘子道:“你知道什麼?”
白天星道:“我知道你絕沒有這個意思。”
銷魂娘子道:“你何以知道?”
白天星道:“因為你是一個聰明的女人。”
銷魂娘子道:“哦?”
白天星道:“因為,你應該知道,眼睛雖為人身之要害,但並非致命之處,你縱然弄瞎了我的眼睛,我一樣可以置你於死地。”
銷魂娘子又笑了。
她漸漸覺得這個浪子實在有點可愛。這種事就叫她自己解釋,她也不一定就能解釋得如此婉轉,如此合理,如此動人。
白天星又把她摟緊一些,輕輕地親了她一下,笑著接下去道:“而且你根本沒有傷害我的理由,你已說過,你要的是七星刀,不是我的命!我如果瞎了眼睛,誰又替你去取那把七星刀?就是再笨的人,這點道理也該想得通。”
她忍不住勾住他的脖子,也親了他一下。
白天星像有意取悅她似的,繼續說道:“就算這一切都是假的,你要的不是七星刀,而是我的一條命,你也有的是辦法,而犯不著如此冒險,不要說聰明如你,就是換了我這個粗人,我也照樣可以想出很多巧妙的手段,不著絲毫痕跡,就能達到目的……”
她像開玩笑似的道:“哦!真的?什麼巧妙手段,能不能教教我。”
白天星道:“比較緩和一點的手段,我們先前已經提到過了。比方說,剛才我一時衝動想馬上就去七星莊,你若是想害我,盡可不加阻止。”
她笑著道:“要是劇烈一點,想立刻達到目的呢?”
白天星指指酒壺和菜盤:“這不是現成的嗎?酒是你沽的,菜是你燒的,要在這上麵做點手腳,有誰知道?”
她笑得更甜了:“你又怎知道今天這些酒菜裏麵,我沒有動過手腳?”
白天星道:“當然知道。”
她笑著道:“你以為我不敢?”
白天星道:“就算你敢,今天也不是時候。”
她笑著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因為今天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外麵又有一場牌局,見證太多,而且也沒人知道我那位小師弟究竟是否惹得起。”
銷魂娘子忽然斂去笑意長長歎了口氣道:“我大姐說得一點不錯,你真是個難得一見的浪子。”
白天星道:“哪些地方難得?”
銷魂娘子道:“第一,人帥!”
白天星道:“就是髒了一點,破相倒是沒有。”
銷魂娘子道:“第二,大智若愚,深藏不露!”
白天星道:“豈敢。”
銷魂娘子道:“第三,隨和、知禮、機警、老練。”
白天星笑笑道:“還有沒有第四?”
銷魂娘子道:“有!”
白天星道:“第四怎樣?”
銷魂娘子道:“跟她死去的男人一樣,人太聰明了,隻怕壽命不長!”
白天星大笑道:“好,好!”
銷魂娘子道:“好什麼?”
白天星大笑著道:“你說了半天,就數這最後兩句話中聽!”
銷魂娘子道:“你承認你很聰明?你也承認你的壽命不會太長?”
白天星笑道:“是的!因為你前麵說的三點,我當之有愧。隻有最後這兩句評語,倒是給說中了一半!”
銷魂娘子道:“哪一半?”
白天星道:“壽命不長!”
銷魂娘子道:“你不承認你聰明?”
白天星端起酒來喝了一口,緩緩說道:“本來我也是覺得我很聰明,甚至還自以為說了一些聰明話,但如今仔細一想,卻又覺得有點不對勁。”
銷魂娘子望著他,輕輕哦了一聲,顯然未能聽懂他這番話究竟何所指。
白天星拉起她那隻白嫩的右手,輕輕撫弄著道:“雖然我明知道你不會真的弄瞎我一雙眼睛,但我不知道剛才我若是閃避不及,將會發生什麼後果?”
銷魂娘子微微一笑道:“隻有兩種後果。”
白天星道:“哪兩種?”
銷魂娘子微笑著道:“也許我會及時縮手,也許我會真的戳進去!”
白天星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銷魂娘子眼角微眯道:“你現在這樣摟住我,算什麼意思?”
白天星道:“收點定金呀!我不是已經說過了麼?”
銷魂娘子道:“你收‘定金’,我看‘樣品’,豈非公道之至?”
白天星道:“樣品?”
銷魂娘子道:“如果連我點出的兩指也化解不了,我又怎期望你能為我取得七星刀?我當然要先試試,才能放心。”
白天星不禁點頭笑笑道:“有理,有理,我收‘定金’,你看‘樣品’,既然當一樁交易談,當然要講一個公道。”。
他笑笑又道:“怎麼樣?看過了樣品,還覺得滿意吧?”
銷魂娘子道:“差強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