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星道:“我是說過。”
張弟道:“那麼,你為什麼不趁現在就動手?”
白天星道:“因為我不想動手。”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當然有我的原因。”
張弟道:“什麼原因?”
白天星也長長的歎了口氣,又低頭摸摸那支斷腸簫,才緩緩抬頭懶洋洋地道:“那女人如果真對七星刀感興趣,我為了一親美人芳澤,說不定發個傻勁,當真會替她去偷來,亦未可知。隻可惜那女人感興趣的實際上並不是那把七星刀!”
張弟愕然道:“那麼她要的是什麼東西?”
白天星道:“我的命!”
張弟一呆道:“你們有仇?”
白天星道:“沒有。”
張弟道:“既然彼此過去無仇無怨,她為什麼一定要跟你過不去?”
白天星笑道:“這就很難說了。”
張弟道:“何以難說?”
白天星道:“因為這種事很難有一個適切的解釋。她本意也許無心傷害我,然而,就我的預感來說,她目前似乎已無選擇!”
張弟道:“受人唆使?”
白天星道:“在真相未明之前,這無疑是唯一較為合理的猜測。”
張弟想了想,忽然皺起眉頭道:“像銷魂娘子楊燕這種女人,應該是她利用別人才對,何以她如今反被別人利用?”
白天星笑道:“了解這一類的女人,並不是我的專長,不過這個問題我仍然可以回答你。不論男人或女人,隻要你能利用別人,別人就能利用你。一個人隻要有了欲望,就難免沒有弱點暴露;暴露了本身弱點,你就絕無法處處都占上風!”
張弟點點頭,沒有開口。
白天星敘述一件事時,道理並不高深,他說出來的話,人人都能聽得懂。但是,在他說出這些道理之前要你去想,你硬是想不透!這是否就是每個人都希望具有的智慧呢?
白天星忽然拿著那支簫,緩緩站了起來道:“走!”
張弟道:“去哪裏?”
白天星笑笑道:“吹簫去!”
吹簫宜在黃昏後,最好是清風明月之夜。
吹簫的地方,亦以雅齋靜室或高樓深院為宜。
很少有人選在早上吹簫,更沒有人會在豆漿店門口吹簫,早上坐在豆漿店門口吹簫,這種事恐怕隻有像白天星這種浪子才做得出來。
說早已經不早了,這時正是豆漿店生意最好的時候。
七星鎮上的人本來習慣於早睡早起,如今受了品刀大會的影響,想早點睡已不可能,睡得既遲,當然無法早起。
所以何寡婦這幾天的豆漿,也往往要到日上三竿才賣得完。
何寡婦正在忙著招呼客人。
看到他們進來;隻朝他們打了個手勢便又走開。她的意思是說,大家都是熟人,用不著客氣,如果要喝豆漿,盡管自己去舀了喝。
但是,他並沒有照她意思去舀豆漿喝,卻搬了一張凳子,坐去店門口,取出那支斷腸簫,慢慢吹奏起來。
張弟過去很少聽人吹簫。
所以,他不敢批評白天星的簫究竟吹得是好是壞。不過,他可以堅信不疑,白天星一定比這支簫的原主人降龍伏虎刀嶽人豪吹得高明得多。
他聽不懂白天星吹的是什麼調兒。
他隻感覺到簫音十分淒涼,而且相當好聽,如果換了深更半夜,他相信這陣簫音必然更為清婉動人。
倘若降龍伏虎刀嶽人豪也能吹成這樣,他敢打賭其他那些刀客聽了,一定不會紛紛避之而惟恐不及!
但是,這世上有很多事,有時候也難說得很。
這裏喝豆漿的並不全是本鎮人。
隻要是七星鎮上的人,白天星別說是早上吹簫,就是他此刻拿條蛇在手上玩弄,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但那些由別處趕來看熱鬧的客人就不同了。
他們望望白天星再望望何寡婦,神色之間仿佛在問,這小子是不是有點毛病?
何寡婦隻是微微而笑。
女人的微笑,在不同的時候,在不同的地方,可作很多不同的解釋。
甚至於在不同的男人眼裏,解釋也往往不盡相同。
何寡婦此刻的微笑,可以視為一種默許“你猜得不錯!”也可以視為一種否定
“我怎麼知道!”
何寡婦是個聰明的女人。
聰明的女人都知道用微笑來回答不易答複的問題;一個淡淡而含蓄的微笑往往勝過千言萬語。
那些過路客人也都跟著露出會心的微笑,他們仿佛每個都領會到了何寡婦微笑的意義。
還有一點,便是那些客人盡管覺得詫異,但對白天星的簫聲,顯然並不感到討厭。隻有一個客人是例外。
那是一個約莫三十上下年紀。穿著一身黑色勁裝、眼神閃爍一,定的方臉濃眉大漢。
他似乎對白天星的簫聲沒有什麼好感,這時他兩眼在那支斷腸簫上溜了幾轉,忽然一聲不響放下幾枚青錢,匆匆出店而去。
張弟注意到了這個人。
他本想提醒白天星一下,但看看白天星吹得正起勁,隻好忍住,沒有開口。
白天星的簫聲,馬上就引起了好多人的好奇心。
對麵開豆腐店的黑皮牛二,左鄰的井老板,右鄰的蔡大爺都紛紛探出頭來朝這邊張望。
白天星分別-一點頭招呼。
現在張弟才看出白天星在吹簫方麵是個高手。因為白天星盡管見人就點頭招呼,但簫仍然照吹不誤,一點不受影響。如非精於此道,豈能如此運用隨心?
西邊街頭,這時忽然走出一名少女。
莫青青。
這個被鎮上人喻為烏鴉窩裏出鳳凰的大丫頭,手上提著一隻竹籃,籃裏滿盛著熱騰騰的燒餅。
這是每天的例差,她是為何寡婦送燒餅來的。
簫聲戛然而止。
白天星笑著道:“青青,你今天來晚了,你爹這兩天眼睛好些沒有?”
莫青青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渦,笑笑道:“謝謝白大叔,好多了。”
張弟聽了暗暗好笑。
好一聲“白大叔”如今他才算弄清楚了白天星放著這麼個天仙般的美人兒不動腦筋,卻拚命去追求熱窩裏那個什麼燕娘的原因。
人家一口一聲大叔,看你這個大叔還能怎麼樣?
莫青青口中在回白天星的話,一雙明如秋水的大眼睛,卻在張弟臉上飛快地溜了一瞥。
張弟兩頰發熱,心裏忍不住暗罵道:“該死的丫頭,別人問你的話,你瞧我幹什麼?”
隻聽白天星又笑著道:“你幹嘛謝我?你們該謝謝那位薛大俠才對呀!”
莫青青道:“你是說那位刀客薛大哥三?我們當然要感謝他。”
她喊白天星為“白大叔”,喊薛一飛則為“薛大哥”,白天星聽了雖無表示,但是聽在張弟耳朵裏,卻覺得很不是味道。
何寡婦過來接下燒餅籃子。
莫青青揮揮手道:“我回去了,白大叔,有空來我家裏坐坐啊!”
白天星含笑點點頭道:“一定去!”
莫青青婀婀娜娜、輕輕巧巧地走了。
她臨走之前,還偏著臉孔,以眼梢溜了張弟一眼。
白天星扭頭低聲道:“瞧見沒有?這妞兒對你好像蠻有意思哩!”
張弟虎著臉道:“吹你的簫!”
白天星頭一點,笑道:“遵辦!”
他果然拿起簫,又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隻是這一次的簫聲,沒有維持多久,便給一個聲音打斷了。
“你這支簫是哪裏來的?”
離店門口不遠的街心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了一個人。
話就是這個人問的。
語音生硬、陰沉、冰冷!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棱角,叫人聽在耳朵裏很不舒服。
白天星放下那支斷腸簫,慢慢地抬起了頭。
發話者是個身材很矮但胸脯卻挺得很高的紫衣青年。
降龍伏虎刀嶽人豪。
張弟突然緊張起來。
他十分清楚這位降龍伏虎刀的性格,這種人拔刀的機會永遠比說話的機會多,他不知道白天星將如何解釋這支簫的來路。如果措詞不當,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可是,白天星似乎並沒有他這樣緊張。
隻見白天星就像從沒有見過這位降龍伏虎刀似的,上上下下將對方打量了好幾眼,才慢條斯理地反問道:“閣下是誰?”
嶽人豪道:“我姓嶽。”
白天星道:“我姓白。”
嶽人豪道:“我不管你姓什麼!”
白天星輕輕一哦道:“是嗎?那麼閣下想管的又是什麼?”
嶽人豪道:“我隻問你,你這支簫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白天星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嶽人豪道:“你非告訴我不可!”
白天星道:“為什麼?”
嶽人豪道:“因為這支箭是我的!”
白天星道:“你說這支簫是你的,上麵可有什麼記號?”
嶽人豪道:“當然有!”
白天星道:“什麼記號?”
嶽人豪道:“上麵鐫有一首雙調慶東原小令。全文是:拔山力,舉鼎威,暗鳴叱吒千人廢。陰陵道北,烏江岸西;休了衣錦東歸。不如醉還醒,醒還醉!”
白天星捧起簫來,仔細查察了一遍,不禁點頭道:“唔唔,果然一字不差!”
嶽人豪冷冷地接著道:“現在你該相信這支簫是我的了吧。”
白天星道:“相信是相信,不過得稍稍更正一下。”
嶽人豪道:“如何更正?”
白天星道:“過去是你的,現在是我的!”
嶽人豪道:“現在是你的?”
白天星道:“如果不是我的,它怎會在我手上?”
嶽人豪冷冷一笑道:“不錯,這一點我正想追問!”
白天星道:“這也沒有什麼稀奇,不論多麼珍貴的東西,有時也難免會換換主人……”
嶽人豪臉色漸漸發青,雙目中也慢慢浮現出一片殺機。
白天星似乎毫未覺察,仍然婆婆媽媽地道:“打個比喻說,就像廖三爺的那把七星刀,目前它雖然還是廖三爺的東西,但要不了多久,它便是別人的了,到了那時候,廖三爺總不能還見人就指著那把七星刀說,這是廖某人的刀,這是廖某人的刀……”
這個比喻的確很恰當。
如再有兩個這樣的比喻,降龍伏虎刀嶽人豪不給活活氣死才怪。
大街兩邊,已經慢慢地聚攏了很多閑人。
降龍伏虎刀嶽人豪為了顧及自己的身份,這時雖有點按捺不住,總算還沒有馬上發作出來。
他強忍著一口氣,沉聲道:“這支箭總該不是嶽某人送給你的吧?”
白天星道:“當然不是!”
嶽人豪道:“那麼你能否告訴我,這支簫在你之前,它的主人是誰?”
白天星搖頭道:“不行!”
嶽人豪道:“為何不行?”
白天星道:“七星鎮上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我白浪子一向講信用,那人曾經一再交代,叫我不要將他的姓名告訴別人,我答應了人家的事,從來沒有改變過。這一點,閣下若是不信,盡可以去問問廖三爺!”
嶽人豪僵立著,隔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
白天星如釋重負似的,長長鬆了口氣,道:“聽說十八刀客人人都是君子,如今方知果然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