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七星鎮上,有幾個男人,具備了這樣的條件呢?
白天星想到這裏,腦際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靈飛劍客長孫弘!
長孫弘好幾天不見露麵,再度露麵之後不久,黑牡丹李玉姬便告離奇失蹤!
這是一種巧合?
唯一合理的解釋,應該是:長孫弘忽然離開七星鎮,是為了預作布置,一切布置妥當,再通知辛玉姬出走!
不過,白天星對辛玉姬的下落,雖然找出了一點頭緒,他對這件事仍然不太熱心。
因為這到底隻是一種假想。
天底下的事,出人意料者,比比皆是。合情的事,不一定合法,合法的事,不一定合理。合理的事,也不一定就合乎實際。
就算他猜得完全正確,若要加以證實,也得要花上好幾天的時間。
他目前又哪有這些閑工夫?
就算他有這份閑工夫,這種事追究出來,又有什麼好處?
真的為了那五百兩銀子?
所以,他想定之後,舉起杯子,笑笑道:“來,喝酒!事情可以慢慢談,酒菜冷了,吃起來可不受用。”
烏八等了半天,不意等到的竟是這幾句話,兩道眉毛登時緊緊地糾結起來。
他苦著臉道:“老弟,你可知道天快要黑了?”
白天星笑道:“過了今天,還有明天,怕什麼!”
烏八長長歎了口氣道:“明天?嘿嘿!到了明天,銀子就不知道是誰的了。”
白天星暗暗好笑。他怎麼也沒想到,這位烏大仁兄迷財竟迷到這般程度!
小金花坐在一旁,一雙明眸轉個不停,顯然一點也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
白天星伸手摟著她的腰肢,又笑了笑,道:“到了明天,你以為這些銀子會被誰拿走?”
烏八沒好氣地道:“誰知道會是誰?沒咱們的份總是錯不了。”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如果很多人知道這件事,自然又當別論。”
烏八神色微微一動,雙目中又泛起了光彩,他顯然已聽懂了白天星這兩句的弦外之音。
吳才若不想這件事張揚出去,就一定不會到處托人打聽,如果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賞金又怎會落入別人手裏?
但不知為了什麼,烏八眼中的光彩,一門之後,忽又消逝。
他臉上突然又籠起了一片烏雲,結結巴巴地道:“可是……”
白天星打斷他的話頭,笑道:“你用不著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我隻問你:他今天如果收回銀子,明天你說有了消息,你想他會怎樣表示?”
他微微一笑又道:“那時他會不會說:時效已過,你的消息,你留著吧?”
烏八將信將疑地道:“明天?明天你有把握?”
白天星又喝了一杯酒,站起身來,笑道:“你們在這裏等著,我突然想起幾處地方,現在就要去探看探看!”
房中生著一個小火爐,兩名長衣漢子,正在爐旁對飲。
坐在左首的,是個褐衣漢子,年約四十餘歲,雖然隻是中等身材,但生得極其精壯結實,雙掌尤其粗厚闊大。
它使人一眼便可辨別出它主人練的是什麼武功,以及在這種武功上,已經有了多大的成就。
右首坐的是一名青衣漢子。
這漢子才不過三十出頭的光景,麵孔白白淨淨的,雙手十指修長纖細,美好有如處子。
有著這樣一雙手的人,他練的武功又是什麼呢?
火爐後麵不遠,是張炕床。
床上斜靠著一名學究模樣的灰衣老人,正在那裏悠閑地吸著旱煙。
白天星在房門口站下來,沒有馬上走進去。
灰衣老人點點頭,道:“進來,沒有關係。”
白天星依言跨入房中,越過那兩名喝酒的漢子,向炕前走去。
灰衣老人指著炕旁一張木椅道:“請坐!”
白天星依言欠身坐下。
灰衣老人望著他,望了很久,然後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很好,很好,你們師兄弟兩個,都很聰明。”
白天星拘謹地坐著,兩眼望著自己的腳尖。
他像是受寵若驚,其實他一點也沒有這種感覺,他垂下眼光,隻是為了便於思索。
思索自己究竟聰明在什麼地方?
當毒影叟古無之這樣的人物稱讚一個人時,被稱讚的人,最好先別高興,他最好先想想自己是否對這稱讚當之無愧?
能先想想它究竟是不是代表一種讚美?當然更好。
毒影叟噴了一口煙,緩緩接著道:“你們沒有去追上官兄弟的馬車,也沒有去跟蹤那個黑衣蒙麵人,這正足證明你們的頭腦都很冷靜……”
白天星像被剝光衣服突然拋進了一隻大水缸,一股寒意,直透脊骨。
他愕然抬頭道:“前輩……昨夜……也在場?”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以你們兩兄弟的冰雪聰明,該不會把老朽當作一個不中用的老廢物看待吧?”
有一件事,白天星可以確定:這老毒物昨夜縱然在場,看到了當時所發生的一切,但絕不可能同時也聽到了他和張弟的那番話。
當時風很大,要想聽清他們說話,必須掩近三丈之內,才能辦得到。
他相信當時如有人潛伏在身周三丈之內,一定逃不過他的警覺。
想到這裏,他才稍稍安心了些。
不過,連同花家集那次計算在內,他們被這老毒物暗中盯梢,已經是第二次了,他希望最好永遠別再有第三次。
他望著老毒物,故意露出迷惑之色道:“我們兩兄弟當時不作追蹤的打算,完全是因為自忖力量不夠,老前輩放走上官兄弟,難道不覺得可惜?”
毒影叟微笑道:“可惜什麼?你以為黑鷹幫真會就此善罷甘休?”
白天星點點頭道:“是的,前輩說得不錯,這件事的確還不能就此作為定局,更熱鬧的場麵,可能還在後頭。”
毒影叟又道:“再說,現在大家都在搶奪錢麻子,誰又知道不是‘一犬吠形,百犬吠聲’?有誰敢說錢麻子真是大悲寶藏的得主,而不是替別人背黑鍋?”
白天星突然感到一陣麻木。
他本想點點頭,表示讚同,但脖子已僵硬得不聽指揮。
好一個可怕的老毒物!
自從錢麻子成了大家爭奪的對象以來,這老毒物可以說是第一個有這種想法的人。
他一直都感覺這個老毒物很可怕,如今他才知道,這老毒物竟比他想像的還要可怕得多!
他強定心神,望著老毒物道:“省城裏發生的事,我不是已經向你報告過了嗎?如果錢麻子不是真正的得主,那幅明妃畫像,又該怎麼解釋?”
毒影叟點點頭道:“這當然隻是一種假設,老朽就是容易犯這毛病,無論什麼事情,總歡喜往壞處想……”
白天星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真想告訴這老毒物,像這種要不得的毛病,實在應該早些改掉。
老毒物語氣一變,忽然望著他道:“你現在跑來,是不是就為了要告訴老朽這件事?”
白天星點點頭道:“是的除此而外,還有一事要向你報告。”
毒影叟道:“哦?”
白天星很快地溜那兩名長衣漢子一眼,意思像說:有這兩位朋友在座,不礙事嗎?
兩個喝酒的漢子,白天星其實都認識。褐衣漢子名吳德,外號形意拳,青衣漢子名叫段如玉。外號鬼鏢!
不過,他知道如今不是炫耀見聞的時候,盡管老毒物讚他聰明,但聰明有時候也並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
能保守一點,他覺得還是盡量表現得孤陋寡聞一點的好。
毒影叟微笑道:“沒關係,他們兩個都是老朽的好朋友。老吳。小段,你們來,我替你們介紹一個朋友!”
形意拳吳德和鬼鏢段如玉隻是半轉著身子並未依老毒物的吩咐走過去。
鬼鏢段如玉甚至連手上的酒杯都沒有放下。
毒影叟以煙筒指著白天星道:“這位便是老朽曾向你們一再提起的白天星,白家老弟。”
形意拳吳德和鬼鏢段如玉兩人點點頭,同時又將白天星上上下下打量了兩眼。
毒影叟接著又為白天星介紹吳德和段如玉兩人,道:“這位形意拳吳德吳大俠,這位是鬼鏢段如玉段大俠,相信他們二位的大名,你老弟應該不會太陌生才對。”
白天星一哦,慌忙起身抱拳,道:“是的,原來是吳大俠和段大俠,久仰,久仰!”
他最後兩聲久仰還沒說完,吳德和段如玉已經轉過身子,繼續喝酒聊天去了。
毒影叟低下頭去,裝作沒有看到。
他不慌不忙地又裝了一袋煙,緩緩吸了兩口,才轉向白天星點頭道:“好,什麼事,你說吧!”
白天星坐正身子,輕輕咳了一聲道:“事情是這樣的……”
哪知道他一句話剛剛說出口,便見一名黑衫漢子匆匆忙忙地從院子裏走了進來。
吳德和段如玉兩人,好像對這個漢子比對白天星還要重視得多,兩人一見這漢子走進來,立即雙雙放下酒杯,帶著警覺的神色,等這漢子報告。
黑衫漢子走進房中,張口正想說話,一眼看到白天星,神情微微一動,不禁又咽回了要說的話。
毒影叟道:“得標,沒有關係,這位白老弟不是外人,你有話盡說無妨。”
黑衣漢子又望了白天星一眼,才帶著興奮而又詭秘的意味道:“熱窩裏剛才又出了一件怪事。”
白天星心頭突然一緊。
熱窩裏出了怪事?
張弟和烏八還在小金花房裏等他,難道出事的竟是他們兩個?他希望這漢子要說的不論是件什麼怪事,最好沒有張弟牽連在內。
毒影叟一哦道:“什麼怪事?”
黑衣漢子道:“古老知不知道七星莊總管虎膽賈勇這個人?”
毒影叟點點頭,表示知道。
黑衣漢子道:“這姓賈的剛剛被人宰了!”
房中所有的人,包括白天星在內,聞言全不禁當場微微一呆。
毒影叟望著黑衣漢子道:“姓賈的被宰了?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
黑衣漢子搖頭道:“不知道。”
毒影叟道:“不知道?當時沒有人在場?”
黑衣漢子道:“是的,據說這姓賈的走的是熱窩的後門,人倒在院後河邊,一把鋒利的短刀還插在後心窩上,當屍首被發現時,已不知死去多久。”
白天星暗暗歎了口氣,他已猜想到這是怎麼回事。
老蕭!
沒有別人,這一定是老蕭的傑作。
即使不是老蕭親自下的手,也一定是老蕭通風報信,找別人來幹的好事。
老蕭為什麼要這樣做,理由井不難。虎膽賈勇雖不是他們一夥,但無疑已獲悉不少屬於他那一夥的秘密。
除去這位大總管,正是為了不想他們的秘密從這位大總管的口中泄露出去。
賈通這次在小金花房裏擺酒請他,雖然是這位大總管召來殺身之禍的主要原因,但也絕不是唯一的原因。
這位大總管難逃一刀之災,隻是遲早的問題。
因為這位大總管,目前周旋在各路人馬之間,就像他過去用以掩護身份的行業一樣,是在打“散工”。
他雖身為七星莊總管,但卻也不如何忠於這份職守,同時也不像是廖三真正的心腹人物。
他一方麵與小孟嚐吳才互通聲氣,一方麵又跟黑鷹幫勾勾搭搭。
在他,一定以為,以自己身份之便,消息既靈通,行動又自由,人人需要他,誰也得罪他不起,良機千載難逢,正可藉此吃盡十方,狠狠撈上幾票。
他卻沒有想到,在黑道上,腳踏兩頭船,正是一等大忌。
當各方麵需要你時,你的確是威風八麵,因為看起來好像每個人都在向你低頭,等事情過去,或是你已無可利用了呢?
那便是現在的下場:背後一刀。
白天星當然不會為死去這樣一個角色感到惋惜。若一定要說他有什麼遺憾,也許便是這位大總管死得不是時候。
形意拳吳德和鬼鏢段如玉,雖然對這個消息顯得非常關心,但毒影叟卻似乎對這件事並無大大的興趣。
他緩緩噴了口煙,對那黑衣漢子點點頭,道:“好,知道了,你還是去辦你的事吧!”
黑衣漢子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是,轉身走了。
毒影叟等黑衣漢子離去之後,才轉向白天星道:“我們繼續談我們的,你說那是一件什麼事?”
白天星聳聳肩膀,雙手一攤道:“完啦,沒得談啦!”
毒影叟一怔道:“怎麼呢?”
白天星苦笑道:“我要談的,也是這位賈大總管,如今他已死了,談了又有什麼用?”
毒影叟注視著他道:“隨便談談也不要緊。這姓賈的你準備談他什麼?”
白天星歎了口氣,道:“他今天在七星廣場上見到我,一定要我在大會結束之後,到熱窩去喝一杯。這種人請你去喝酒,當然沒什麼好事情,但礙於情麵,又無法回絕,於是,我當時隻好答應下來。”
他頓了一下,沒精打采地接著道:“會後去到熱窩,果然不出我的預料。原來這位仁兄前些日子為了替黑鷹幫窩藏錢麻子,被死去的那個弓無常踢了一腳,傷在下陰,久治不愈,他請我喝酒,目的便是想我代他找您老討個藥方!”
毒影叟輕輕嘿了一聲道:“藥方?他做夢!”
白天星聳聳肩膀道:“可不是,我也這樣告訴過他,可是這位老哥好像滿有把握似的,說是我隻要照著他的話講,您老一定會答應。”
毒影叟神色一動,凝眸道:“哦!照著他的什麼話講?”
白天星道:“他說:隻要您老治好了他的傷,他將會送您一份厚禮不是指錢。”
毒影叟神色又是一動道:“一份什麼樣的厚劄?”
白天星搖搖頭道:“不知道,他沒有說,我也沒有追問下去。”
毒影叟沉吟了片刻,忽然點點頭道:“很好,很好。”
白天星露出迷惑之色道:“前輩說什麼很好?”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老朽說很好的意思,是指這姓賈的,我雖未為他治病,他打算送的禮物,我們卻等於已經收到了一半!”
白天星似乎更為迷惑道:“等於收到一半?”
毒影叟微笑道:“老朽說得這樣露骨,你還聽不出來?”
白天星搖搖頭。
他真的聽不懂老毒物的弦外之音?其實早在賈勇提出這一條件時,他就知道賈勇的禮物,是一份什麼樣的禮物了。
知道那是一份什麼禮物,自然不難領會老毒物此刻所說等於已經收到一半的言外之意,他之所以搖頭裝作聽不懂,不過是覺得裝裝糊塗,也許更容易博得老毒物的歡心,安全更多一層保障而已。
江湖有時一如官場:高高在上的人,總歡喜稱讚部屬聰明,以作為一種定絡的手段,一方麵表示他也可以虛懷若穀,既能知人,又能用人,實際上這種人最不喜歡的,便是真正的聰明人。
尤其是比自己更聰明的人。
三國的楊修,便是一個例子。
這老毒物正是一個活曹操,但他可不羨慕楊修最後的下場。
毒影叟雖然想以煙霧掩飾從內心泛起的得意之色,但做得顯然並不怎麼成功。
他輕咳了一聲道:“說穿了其實也是一文不值,他要送給老朽的禮物,根據老朽猜測,不過是個惠而不費的小小秘密罷了。”
白天星迷糊得一路裝到底道:“什麼秘密?”
毒影叟微笑道:“既能稱為禮物,當然是一個老朽希望聽得到的秘密。”
白天星道:“大悲寶藏的下路?”
毒影叟搖搖頭道:“你把他估計得太高了,憑他姓賈的大概還沒那份神通!”
白天星道:“否則”
毒影叟笑笑道:“老朽不妨說是個小小的秘密嗎?我猜姓賈的要說的,應該是上次省城中,誰是那個最後帶走明妃畫像的人!”
白天星不禁暗暗佩服,這老毒物果然不可輕侮!因為他所想到的,也正是這一點。他故意現出失望的樣子道:“就算您老料斷無差,我們沒聽姓賈的說出那個人是誰,跟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又有什麼兩樣?”
毒影叟微笑道:“稍稍有點不同。”
白天星道:“哦?”
毒影叟笑道:“這至少為我們指明了一條路,使我們知道了另一條路,我們以前所沒有留意的對手!”
白天星道:“單憑猜想,我們又怎知道這批新的對手是些什麼人物?”
毒影叟笑道:“姓賈的交遊並不算太廣闊,如果再剔去吳才和魚山穀那兩幫人,他的消息來源,可說極為有限,憑想像也不難……”
白天星像突然觸動了靈機似的,眼中一亮道:“我知道了,這一批人,一定就住在七星莊內!”
毒影叟微微一笑,道:“你總算開了竅。”
他慢地慢又裝了一袋煙,悠然噴著煙霧道:“大會隻剩下四天,就要到結總賬的日子了,誰啃骨頭誰喝湯,就全看最後的一個回合了!”
白天星眨眨眼皮道:“前輩的意思,可是說在未來的這幾天中,我們暫時仍不采取行動?”
毒影叟點點頭道:“是的,你繼續跟鐵算盤錢如命保持聯絡,監視住吳才那一批人,其餘的都不用你們師兄弟管!”
白天星點頭應了一聲好,眼珠一轉,忽然問道:“前輩曉不曉得,靈飛劍客長孫弘目前住在鎮上什麼地方?”
毒影叟道:“你問那小子幹什麼?”
白天星道:“我覺得這小子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一會兒來,一會兒去,形跡異常可疑。
若是有機會的話,我很想盯在這小子後麵,看看這小子究竟在攪些什麼名堂!”
毒影叟露出嘉許之色,點頭道:“好,難得你如此細心,那小子住在盛跛子藥店裏,昨天剛住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