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麼回事呢?
難道這次事件,是由七星莊爆發出來的?
他正想著,屠刀已來到僅隔兩個店麵的街心上,滿口涎沫橫飛,仍在吼個不停:“滾出來看看是你宰老子,還是老子宰你!”
現在距離近了,這位屠刀的形象更見猙獰可怖,額角上的黑筋,像蝗蚓般根根凸起,臉上的肌肉,似乎每一塊都在震顫扭曲,汗水流下麵頰,如同髒石板上衝開的汙泥痕……
白天星終於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這位屠刀瘋了。
白天星不禁暗暗歎息。他總算於無意之中,對人生體驗方麵又多了一項認識,表麵看來堅強,或是處處想表現堅強的人,不僅不是真正堅強的人,相反的,這種人也許比一般人更為懦弱。
就拿這位屠刀來說吧,兩天之前,當這位屠刀在品刀台上橫眉怒目,威風八麵地向謀害刀客的凶徒叫陣之際,誰又會想到;隻不過是兩天之後,這位屠刀就因為承受不了一股無形的壓力,而導致精神崩潰呢?
“滾出來,讓老子瞧瞧……”
吼聲漸去漸遠,終於慢慢地在鎮尾寂然消失。
留下來的,是一片私議之聲。
十八刀客,又去了一位。
一種完全不同的下場。
也許是最悲慘的一種下場。
白天星終於在何寡婦豆漿店裏找到了張弟。店裏沒有別人。
張弟臉色紅白不定,正在啜著一碗熱雞湯。一碗熱雞湯,為什麼會把臉色喝成這樣子呢?
白天星眼光一轉,心中登時有個數。
所以,他一進門,就搓著手嚷道:“打牌,打牌,大姐快去叫幾個人來,湊一桌,這種天氣,隻有喝酒打牌最理想,快,快,我來收拾桌子……”
他望也不望張弟一眼,也不讓張弟有開口跟他說話的機會。
因為他不想使張弟因心虛而發窘。
他對於張弟跟何寡婦之間的這段孽緣,十分同情和諒解,因為他也曾經有過十九歲那段歲月。
即使三個張弟加起來,恐怕也抵不上他那時一半的荒唐!但是,這並沒有妨害他今天堂堂正正地做人。
歲月會消逝,荒唐也會消逝。
沒有一個人的一生完全沒有一點汙點;而孤男寡女之間發生自然的情感,他根本就不認為是一種汙點。
一桌牌很快就湊起來了。
一個人隻要具備了三項條件:賭品好,牌技差,荷包足這個人無疑永遠受到牌友的歡迎。
白天星正是這樣一個人。
第一個趕來的是井老板。
他一聽說白浪子要打牌,馬上就將墨尺和手鋸交給一個小徒弟,三步並作兩步,笑眯眯地趕過來了。
棺材利潤雖好,他覺得似乎還不及陪這個浪子打牌來得合算。
當然這也跟地點在何寡婦店裏不無一點關係。
接著趕來的,是蔡大爺和趙老板。
牌局開始之前,白天星趁無人注意之際,悄悄吩咐張弟道:“等會兒,你找個機會,偷偷從後院翻出去,去告訴洪四:要他替我多多留意今天出場品刀的那個情刀秦鍾!”
品刀大會第十五天,天陰如故。
昨晚的牌局,是半夜散的,所以並未影響何寡婦今天的營業。
豆漿店今天照常開門。
當白天星和張弟到達時,小癩子已經來過了,情刀秦鍾跟昨天的將刀郭威一樣,安然無恙。
兩人進店坐下,一部分客人已準備付賬離去。
就在這時候,從鎮頭那邊,忽然遙遙傳來一陣馬蹄聲。
已經很久沒人騎馬入鎮了,來的這人是誰呢?
眾人正疑忖間,一匹黃鬃健馬已在豆漿店前的街心停了下來。
馬上坐著的,是一名黑衣大漢,馬後拖的是一輛雙輪木板車。馬和車停定之後,黑衣大漢立即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眾人以為這漢子要歇下來喝碗豆漿,但實際上卻不是那麼回事。
隻見那大漢根本不理這邊眾人好奇的眼光,從容卸下車,打懷中取出一麵小布旗,在板車上插好,然後帶鞭上了馬背,馬頭一撥,揮鞭而去。
蔡大爺咦了一聲道:“這人真怪,他留下這輛板車幹什麼?”
井老板自告奮勇道:“我去看看。”
昨天果然又是他一家大贏,最後散場時,又被何寡婦狠狠扭了一把,所以他雖然一夜未睡,看來依然精神十足。
蔡大爺點頭道:“好,你去看看。小心點,別弄壞人家的東西,人家說不定馬上就會回頭。”
井老板欣然出店,大家一起跟到店門口,板門寬約五尺,長約七尺,木板四周豎立著尺許高的木檔,上麵覆蓋著一張草席。
就算車上裝了貨,似乎也不像是什麼貴重值錢的東西。
井老板記著蔡大爺的話,行動極為小心。他走近板車,先朝鎮頭那邊望了一眼,微微弓下腰身,輕輕掀起草席一角,向車內瞄去。
蔡大爺迫不及待地高聲問道:“車上裝的是什麼東西?”
他一句話還不曾問完,隻見井老板突然一甩手,口喊一聲我的媽呀,人像蝦子一般,霍地跳了起來。
眾人一呆,慌忙湧了過去。
蔡大爺道:“怎麼回事?”
井老板麵色如土,搖頭期期地道:“你,你們,自己看吧!”
趙老板一向膽大,手一伸,便將草席揭了開來。
現在每個人都可以看上車上裝的是什麼東西了。
車上裝的,不是什麼東西。
車上裝的是人兩個排列得整整齊齊,滿身是血的死人!
兩具屍體,仰臉朝天,並肩平躺著。麵貌,身體,衣著,打扮,看上去幾乎完全一模一樣。
有人失聲道:“咦,這不是天天在七星廣場上賣白酒的那兩兄弟嗎?”
是的,就是那對兄弟。
上官兄弟。
雖然無人知道這對兄弟姓什麼名什麼,但鎮上認識這對兄弟的人卻不在少數。
因為這兩兄弟賣的酒,水既摻得少,價錢又公道,同行中除了一個老吳之外,大家差不多都很歡喜光顧這對兄弟的酒擔子。
這對兄弟是被什麼人殺死的呢?
眾人正驚疑之間,忽又有人叫道:“你們瞧,這麵旗子!”
那是一麵長約七寸,杏黃色的小三角旗。小旗兩邊圖案相同,都是一隻展翼作攫拿狀的黑色巨鷹。
蔡大爺臉色不禁微微一變道:“黑鷹旗?”
大家其實早就看到了這麵旗子,隻是誰也沒有去留意上麵的圖案,直到蔡大爺這一提,大家才突然想起這麵小三角旗的來曆。
方才那名大漢,是黑鷹幫的人,至此已無疑問。
如今的問題是:以黑鷹幫在江湖上的地位,何以竟會跟一對賣白酒的兄弟過不去?
還有:人殺死了,公然留記棄屍,又是什麼意思?
關於這兩點疑問,恐怕隻有白天星和張弟兩人心裏有數。
他們知道,黑鷹幫這樣做的用意,無疑是想藉此警告今天七星鎮上的某一些人:這一對兄弟,便是個好榜樣,凡是黑鷹幫攪下來的事,別人最好少插手。
井老板驚魂稍定,這時又攏了過來道:“這兩具屍體怎麼辦?”
他這樣問的用意很明顯,人死了遲早總得收殮。棺材,他是現成的,問題是銀子誰出?
趙老板忽然打了阿欠道:“通宵牌真玩不得,唔唔好困。”說著,慢慢轉過身子,第一個走了開去。
蔡大爺也跟著打了個阿欠道:“通宵牌的確玩不得,我也該回去睡了。”
口裏說著,也接著轉身走了。
這兩位龍頭人物一走,自然無人再願留下,於是,一眨眼工夫,一大堆的閑人,登告溜得一個不剩。
隻留下那輛平板車,還靜靜停在老地方。
車上那麵小三角旗,在寒風中獵獵飛舞,襯著陰沉的天色,看上去活似一幅招魂幡……
張弟跟在白天星身後,慢慢地向鎮頭上走去。
走完一段街麵,張弟道:“我們現在去哪裏?”
白天星道:“去看一個人。”
張弟道:“去看洪四?”
白天星道:“不是。”
張弟道:“鎮頭上除了一個洪四,還有誰?”
白天星道:“莫瞎子。”
張弟一怔,忽然停下腳步道:“我……我不去了。”
白天星轉過身來,有點詫異道:“你為什麼不去?”
張弟臉一紅,訥訥道:“我……我在何大姐店裏等你,我……還……還想喝碗豆漿。”
這個謊話說得當然不夠高明。
白天星望著他,說道:“我們去莫瞎子那裏,你是不是怕何大姐知道了,會不高興?”
張弟紅著臉道:“胡說!”
白天星道:“要不然就是覺得對莫丫頭不起?”
張弟臉更紅了,好像有點發窘急道:“你扯到哪裏了?我跟那丫頭,話也沒說過一句,她是她,我是我,憑什麼……我……我……要覺得對她不起?”
白天星平靜地道:“你用不著掩瞞,也用不著辯解。如果你覺得我的話還中聽,就不妨聽聽我的忠告:放寬心胸,麵對現實,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愛你的是一個人,你愛的又是一個人,一切都發生得很自然,就應該任其自然地發展下去。”
張弟垂下目光,默不作聲。
白天星緩緩接下去道:“你自從來了七星鎮,一直沒有離開過我,你若是走錯了路,我會拉你回頭,我如不阻止你,便表示你並未做錯什麼。大丈夫最要緊的,便是敢愛敢恨,有些事如浮雲轉眼即逝,有些事則如青山永在,綠水常流。想想我的話,然後你可自己拿主意。我覺得青青那丫頭跟你確是很理想的一對,她可說處處都配得上你,而你也並沒有什麼配不上她的地方。如果你自覺問心有愧,那隻是一種孩子氣的想法。同時那也隻證明你還不夠成熟,不夠堅強!”
他從容說完,身子一轉,又繼續慢慢地向前走去。
張弟茫然呆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像下定決心似的,輕輕歎口氣,重新移動腳步,向莫瞎子的燒餅店跟了過去。
張弟走進莫瞎子的燒餅店,看到店堂中此刻那份安靜的情景,不覺微微一呆!
莫家父女,一個在搓繩,一個在紡棉紗,父女倆一邊工作,一邊低聲說著話,好像這間屋子裏,今天根本就不會有客人來過一般。
白天星哪裏去了呢?
他明明看到白天星走進這間店堂,才跟過來的。是他看花了眼睛?還是白天星會使障眼法?
莫青青頭一抬,嫵媚的俏臉蛋兒上,立即綻開了花朵似的笑容。
她朝張弟點點頭,輕聲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張弟走過去,麵孔有點發燙,一顆心騰騰跳個不停。
莫青青拉了他一把,湊在他耳邊,低低說道:“白大叔從後麵出去了,他要你在這裏等一會兒,他去辦點事,辦好馬上就來。”
張弟想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莫青青將他輕輕一推,站起身笑道:“你坐下,跟我爹聊聊,我去後麵替你們泡壺茶。”
張弟坐下,便聽莫青青在後院咦了一聲道:“白大叔不是要去辦事情嗎?”
接著是白天星帶笑的聲音道:“辦好啦!”
莫青青道:“什麼事情這麼快就辦好了?”
白天星打了個哈哈,沒有回答,反問道:“小張來了沒有?”
莫青青道:“來了,在前麵跟我爹說話。”
白天星笑道:“你溜來後麵幹什麼?怎不留在前麵陪陪客人?”
莫青青道:“我泡茶。”
白天星噢了一聲道:“好,好,泡好了茶,快點過去,大叔有話跟你說。”
然後,便見白天星帶著一臉笑容,從後院子裏走了進來。
莫瞎子放下手上的活計道:“你急匆匆地跑來跑去,在忙些什麼?”
白天星笑道:“到後麵河邊去找蘆草根。”
莫瞎子道:“找那玩藝幹啥?”
白天星笑道:“做藥引子。”
莫瞎子一愣道:“誰吃藥?”
白天星笑道:“我自己吃,我在胳肢窩底下生了個小癤子。”
癤子是熱毒,蘆草根性涼,用來做藥引子,倒是蠻對症候。
莫瞎子點點頭,又道:“你找到了沒有?”
白天星道:“我是找到了幾根,隻是看來都不怎麼合用。”
張弟忍不住暗暗罵了一聲,生你大頭鬼的癤子!
不過,白天星這一次的鬼話,倒沒有引起他多大的反感,因為他已猜到白天星真正忙的是什麼。
招風耳洪四就住在緊隔壁,他猜白天星一定是到洪四那裏去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