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是溫暖的,溫暖得像整個房間裏都洋溢著一片春天的氣息。
這個房間其實並不華麗。
這個房間不僅談不上華麗,甚至可以說相當簡陋簡陋得甚至可以說根本不像人住的地方。
房裏的家具,一共隻有三樣:一張木板床,一張爛書桌,一隻舊馬桶。
泥牆上挖了一個洞,洞上豎了兩根木條,木條上糊著一層竹紙,算是窗戶。
窗紙已呈灰黃。
陽光透過窗戶,使房裏每一樣東西,看來都像蒙上了一層泥沙。
泥牆上坑坑洞洞,到處結滿了蛛網。
木床上鋪著一層發黴的稻草,草上有一條破席子,席子上是兩條已分不出顏色的舊棉被。
舊棉被裏躺著一個人。
一個女人!
一個無論醒著或睡著,都會使男人怦然心動的女人。
正如奇苦酷寒的雪穀裏,悄悄地開著一朵鮮豔的桃花一樣,就因為房間裏多了這樣一個女人,這個簡陋的房間看起來就完全不同了。
女人經常可以改變一切。
使醜陋的事物變得美好或是使美好變得醜陋。
她已經睡去好一會兒了。
她是天亮之後才睡去的。
她這一睡下去,至少也得日頭偏西,才會醒來。
昨夜,她實在太辛苦了。
現在的這個男人,雖然不像獨眼龍那樣強壯,精力也不比獨眼龍更旺盛,但這個男人卻有一種特別的長處,使她每次都能獲得一種新奇的滿足。
那是獨眼龍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獨眼龍太粗暴了。
她喜歡粗暴。
但是她不喜歡獨眼龍的那種粗暴。
因為獨眼龍經常粗暴得不是時候,每次她和獨眼龍在一起,都像在咬牙承受一場狂風驟雨。
剛開始時,她覺得刺激。
那也許正是她當初願意委身這位獨眼龍的原因。
但時間一久,就乏味了。
獨眼龍永遠都是直灌式的,事前如虎,事後如豬;這種人似乎從不懂得慢嚼細咽的滋味。
這種人吃東西,似乎隻是為了灌滿他的胃。
餓了,捧起飯碗,連扒帶吞,吃飽了,筷子一放,碗一推,抹抹嘴巴走路!
沒有一個女人在這一方麵,會喜歡一個吃飯隻像灌胃的男人。
縱然歡喜,也絕不會長久。
同時,獨眼龍暴君式的醋勁,也令她忍受不了。
女人有時也喜歡男人吃吃她的醋,但那多半是指婚前,而不是在婚後,同時也不能太過分。
帶點味兒,可以表示他愛她。
如果氣味太濃烈,意義就變了;那將表示他對她不信任,一方麵也表示他對自己完全沒有一點信心!
不過,種種苦難,如今都過去了。
現在她已找到一個理想的男人。
有了這個男人,她將可以永遠離開那個暴君,永遠享受這個男人細雨和風式的綿綿蜜意。
現在她隻須忍耐和等待。
忍耐目前的生活方式。
等待品刀會結束。
然後,她便可以帶著幸福和財富,和這個男人遠走高飛。
她安詳俏麗的麵龐上,慢慢泛起一抹桃紅色,慢慢綻開一絲笑意,顯示她正做著一個甜美的好夢。
隻可惜好夢似乎總是醒得特別快些。
辛玉姬醒了,是被推房門的聲音驚醒的。
她轉了一個身,緩緩睜開眼皮,臉上仍然帶著慵羞的笑容。
因為她知道來的是誰。
楊家老小三口,無事絕不闖入這個房間,不打招呼就推門進來的,隻有一個人。
就是那個方才在夢中也害得她麵孔發紅的男人。
但當她看清楚進來的這個人,竟是一張陌生的麵孔時,她呆住了!
那人慢慢走向床前,臉上帶著微笑,似乎並無惡意。
辛玉姬一下坐了起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張目畏縮地道:“你你……”
那人微笑道:“娘子放心,我們不是壞事來的,隻要娘子不嚷開去,在下保證沒有麻煩。”
辛玉姬拉緊了被頭道:“你快走開,我不認識你是誰!”
那人微笑道:“娘子認不認識在下,都無所謂,隻要你娘子認識我們公子就行了。”
辛玉姬一怔道:“‘公子’?”
那人笑而不答,同時偏身讓向一旁。
這時又有人含笑人房。
辛玉姬目光一抬,不覺愕然脫口道:“長……長孫公子?”
長孫弘含笑欠身道:“正是晚生!”
辛玉姬臉上驚惶之色慢慢消退,代之而起的是一抹排紅,她羞赧地道:“公子……公子……”
她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女人,也不是不擅於口才,隻是處在這種情況下,想找幾句適當的話接下去,可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長孫弘又欠了欠身子,含笑道:“晚生對娘子仰慕已久,隻恨一直無緣親近,如蒙娘子不棄,晚生願拜裙下,永為不二之臣!”
辛玉姬臉更紅了,數度欲言又止。
她能說什麼好呢?
這位長孫公子的來意,早在她意料之中;以這位長孫公子人品和身世來說,也不算辱沒了她。
可是唉!
就在這時候,又有一名漢子走了進來。進來的這名漢子,手上竟拿著一隻大麻袋。
長孫弘帶著歉意道:“晚生已在鎮外備下馬車,為避別人耳目起見,在出鎮之前,還得請娘子先行委屈一下。”
來人已走,屋子裏又靜了下來。
楊家三口,像泥菩薩似的,一動不動地呆坐著。
楊大瘤子的老毛病,竟好似給嚇好了,他不僅依那一夥人的吩咐沒有聲張,甚至連咳都沒有咳上一聲。
也不知過去多久,楊小娘子忽然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楊大瘤子道:“用不著看,已經走得夠遠的!”
他說完這兩句話,忽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楊小娘子遲疑了一下道:“那我們還坐著幹什麼?”
楊大瘤子點點頭,一邊伸手去摸火刀火石。
喀嚓幾聲,火星四濺,火撚子點著了。但楊大瘤並沒有裝旱煙,卻把火撚子交給了媳婦楊小娘子。
生火燒飯?
楊小娘子在公公打火時,已從屋角找來一團舊紙,接下火搶子之後,便將手中舊紙點燃。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楊小娘子竟將點著的舊紙突然提向一堆幹草。
那堆幹草登時畢畢剝剝地燃燒起來,火舌像蛇信般很快地便伸上了舊板壁。
像這種茅草屋,火舌隻要上了屋梁,就無法可想了。
楊小瘡疤仍然癡呆呆地坐在那裏,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他也許根本就不明白他女人在做什麼。
最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楊大瘤子居然也沒有製止他媳婦這種近乎瘋狂的行為。
屋子裏馬上充滿了煙霧。
楊大瘤子咳嗽得更厲害!
隻聽他一邊咳著,一邊喃喃地自語:“洪四……咳咳……真是……咳咳……真是個怪人……咳咳咳……”
楊小娘子像是附和她公公似的,接著歎了口氣道:“是啊!我們這兩間破房子,他居然肯拿一百兩銀子買下來,要我們搬去黃花鎮住。最後又改變主意,叫我們等房客一走,馬上放把火燒掉,還要裝出是失火的樣子,真不懂得他是什麼意思!”
楊大瘤子站起來揮手道:“別多說了,拿了人家銀子,就得照人家吩咐做,家龍由我來照顧,你出去喊人救火吧!”
一股濃煙衝天而起,七星廣場上登時騷動起來,誰也顧不得再去聽那位絕情刀焦武說些什麼了。
“啊!火!火!”
“不好,鎮上燒起來了!”
“快點去救人!”
“走!”
“走!”
“救火啊!”
“救火啊!”
鎮上的-聲,也在這時響了起來。
人潮湧向起火處。
一路上腳步聲呼叫聲,洶洶然如同末日降臨。
有人大聲問道:“是鎮上哪一家?”
不知是誰回答了一句:“好像是楊大瘤子那附近。”
於是,喊叫之聲,又不同了:“大家跑快點啊!失火的是楊大瘤子楊家啊!”
“楊家燒不起啊!大家快跑啊!”
天山四醜也雜在人群人。
像四醜這樣的人物,放火本來就是他們的拿手戲之一,如今這麼一場漠不相關的小火,當然引不起他們的興趣。
他們跟在別人後麵跑,不過是閑也閑著,湊個熱鬧而已。
可是,就在有人喊出失火的戶主之後,情況馬上改了。
一名青衣漢子突然排眾奔向四醜中的老大黑心客烏光,不知跟烏光說了幾句什麼話,烏光一哦,一張橫肉臉孔,迅即變了顏色。接著,烏光又跟其他三五耳語了幾句,四兄弟立即加快腳步,搶在眾人前麵,向鎮上跑去。
今天因為天氣好,風並不大。
楊大瘤子的兩間草屋在巷子最末端,所以尚不至波及左右鄰戶。
不過,楊大瘤子本身的那兩間茅草屋,無疑是報銷定了。
眾人愛莫能助,隻有搖頭歎息。
楊家小兩口子,已被洪四嫂一手一個拉走了,隻剩下楊大瘤子還在燒著的火場呼天搶地。
四醜趕到,黑心客烏光朝老二反複客居笑仁一使眼色,大聲道:“這位老人家好可憐,來來,老二我們過去想法勸勸他。”
居笑仁大聲接著道:“是的,我們過去勸勸他老人家!這麼一大把年紀,急壞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兩兄弟奔過去,一邊一個,將楊大瘤子緊緊抄住,不由分說,拖著便往河邊空處跑。
楊大瘤子的呼天搶地,本來是做作出來的,他一邊嘶聲幹嚎,一邊其實已在暗暗盤算那一百兩銀子的用途。
正當他喊得起勁之際,冷不防突然冒出這兩名凶神惡煞般的人物,頓使他心頭一涼,暗感事情不妙。
黑心客烏光附著他耳根道:“老家夥,你聽清楚:大爺隻問你一件事,如果回答得老實,大爺們有賞,回答得不老實,大爺們馬上送你去見閻王!”
楊大瘤子喘著氣道:“好,好……”
居笑仁接著道:“快告訴大爺們,那個姓辛的娘們去了哪裏!”
楊大瘤子道:“不,不……”
他本想說不知道,心中一凜,忙又接著道:“噢……不……是被……一位公子……跟,跟……兩位壯士……帶走了。”
居笑仁一怔,望著烏光道:“一位公子?”
烏光低喝道:“說清楚點!一位什麼樣的公子?”
楊大瘤子又咳又喘道:“文質彬彬的……人……很……咳……咳……很帥”
居笑仁眼中一亮道:“長孫公子?”
楊大瘤子連忙接著道:“不錯!長,長……咳咳……”
烏光打斷他的話頭道:“你還聽到他們說了些什麼?”
楊大瘤子道:“小老兒……隻聽他們……咳咳……好像……好像……提過一輛什麼馬車,別的沒聽清楚……”
烏光眼珠一轉,忽然點頭道:“行了,既坐馬車,必走官道,我們馬上分兩頭追下去,大概還來得及。”
居笑仁道:“這老家夥我們要不要賞他一兩銀子?”
烏光麵露獰笑道:“我們賞他”
就在這位黑心客伸手摸向腰帶上那把匕首時,身後忽然有人奔過來,高聲道:“楊大爺,您放寬心,房子燒了,我們替你想辦法,千萬不要想不開。”
烏光一怔,急忙改口喝道:“大爺們賞你,記住不許泄露一個字!”
話說之間,居然在楊大瘤子手裏塞了一錠銀子。
楊大瘤子喜出望外,一疊聲道:“是,是!謝謝兩位大爺。謝謝,謝謝!”
兩兄弟鬆開手,後麵那人也趕到了,趕來的正是白天星。
白天星看到楊大瘤子手上拿著一錠銀子,知道是兩兄弟所贈送,於是麵向兩人拱手道:
“兩位壯士義伸援手,令人感激不盡!”
烏光換上一副笑臉道:“一點小意思,不算什麼。”
他不等白天星再說什麼,轉向居笑仁甩頭道:“沒事了,老二,我們喝酒去吧!”
長孫弘領著那兩名武師由小徑轉入官道時,也發現了鎮上那一股衝天而起的濃煙。
扛麻袋的那名武師一咦道:“鎮上燒起來了?”
長孫弘望著那股濃煙,忽然點頭微笑道:“燒得好,好火!”
另外那名武師不覺一怔道:“公子說什麼?”
長孫弘微笑道:“我說這一把火燒得好。”
那武師露出不信之色道:“隔這麼遠,公子竟能看得出燒的是哪一家?”
長孫弘微笑道:“我意思是說,這把火燒得正是時候。燒的是哪一家,誰去管它。”
那武師眼光一轉,似有所悟,跟著點頭道:“懂了。”
扛麻袋的那名武師搶著道:“我也懂了,公子意思是說,有了這一場火,大家注意力分散,一時就不會有人留心到我們的行蹤。對嗎?公子。”
長孫弘望了兩人一眼,含笑點點頭道:“很好,隻要你們的腦筋經常都能轉得這麼快,我鹹陽那片產業,就不愁你們管理不好了!”
兩名武師欣然色喜,雙雙躬身道:“謝謝公子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