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刀大會第十七天,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
對很多人都很重要。
這一天對張弟本來也很重要,但如今情形恰好相反,這一天反而成了張弟最難挨過的一天。
因為他不願違拂白天星的意思,隻好勉為其難,反複去熟記烏八教給他的那番話。
這是一件很乏味的工作。
但是他不得不這樣做,如今已麵臨最後的存亡關頭,他不能因自己一時任性,而影響到白天星整個的策劃。
時間慢慢過去,那最難堪的一刻,終於來到。
張弟的一顆心跳得很厲害。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麵對這種大場麵,盡管他清楚這隻是一場假戲,心頭仍有著說不出的緊張。
他站在品刀台上,雙頰火熱,起初的一段時刻,他緊張得幾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後,他終於回複鎮定,慢慢有條不紊地將烏八的那番話複述了一遍。
這一番話,當然引起不少掌聲。
不過掌聲並不太熱烈。
至少比快刀馬立、狠刀苗天雷以及將刀郭威等人要差得多了。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的掌聲,均是來自廣場上的一般群眾,這一次鼓掌的人,則多為江湖人物,耳台上的七位刀客,反應尤其熱烈。
換句話說,這番見解雖不如何動人,卻獲得了行家的好評。
張弟答詢完畢,立即退返耳台,按照常例,接著應由廖三爺以台主身份,宣布本日大會結束,不過,今天的情況,似乎有了一點變化。
隻見主台上麵,廖三跟那位西貝一品刀、百善大師、三絕道長以及華山擎天居士宰萬方等人,經過一番竊竊私議,忽然離座而起,大步來至台前,向下麵廣場上宏聲宣布:“本大會決定提前一天結束,適才經四位大會見證人公議結果,七星刀的得主,業已一致推定。”
廣場上馬上沉寂下來。
廖三眼光四下一掃,一字字地大聲接著道:“這位得主便是旋風刀張弟,張-少-
俠!”
整座廣場登時被一片轟雷似的喝彩聲所淹沒。
授刀儀式於喝彩聲中隆重完成。
一場轟動江湖的品刀大會,至此方算真正結束。
當初人人認為出場愈早愈占便宜,最後事實上搶先者反是最後登台的人一個名不見經傳,原先榜上無名的少年人。
這種結局,誰想得到呢?
鬼刀花傑,開山刀田煥,追風刀江長波,將刀郭威,情刀秦鍾,怪刀關百勝,絕情刀焦武等七位落選的刀客,都表現出良好的風度,紛紛上前向張弟致賀。
在這七人當中,張弟印象最佳的兩位刀客,本來除了將刀郭威,便是怪刀關百勝。
不過,現在他的觀感不同了。
因為如今事實證明,這位怪刀已向邪惡勢力屈服,成了對方陣營中的一員,張弟雖沒有明顯地表現出來,心底則不免對這位怪刀產生出一種鄙視之感。
廖三對七名落選的刀客,每人均當場贈送了一筆很厚的程儀,並宣布今晚將於七星莊舉行一次惜別盛宴。
張弟沒有立即表示參加與否,他想找白天星商量一下,再作決定。
白天星不在七星廣場上。
張弟站在高處,遊目四下張望,白天星一向是離不開白酒擔子的,可是,所有的白酒擔子他都-一查察過了,硬是看不到白天星的人影子。
白天星又溜到哪裏去了呢?
白天星人在熱窩。
熱窩後院。
說得更正確一點,是在紅姑娘美鳳的房間裏。
白天星正在跟一個人據案小酌,但這個人並不是美鳳,而是一名滿麵風霜之色的青衣老人。
這青衣老人正是黑鷹幫幫主江西流。
江西流雖然又換了一副麵目,但白天星還是很快地就認出了這位大幫主。
沒有人知道白天星究竟用的是什麼方法,當白天星在大廳中跑上前去跟這位大幫主打招呼時,顯然相當出乎這位大幫主的意料之外。
然後,兩人便相偕來到美鳳的房間,叫了酒菜,吃喝起來。
兩人從見麵開始,一直以眼色行事,誰也沒說一句說。
最後還是江西流忍不住停杯問道:“你老弟找上老夫,該不會隻是為了要請老夫喝這杯酒吧?”
白天星笑道:“當然不是。”
江西流露出迷惑的神氣道:“然則有何見教?”
白天星笑道:“我浪子找幫主的用意,幫主真的不明白?”
江西流搖搖頭道:“老夫年事已高,已經沒有這份精力去揣摩別人的心思,老夫隻知道品刀會明天結束,我們之間的契約關係,也將於明天這個時候結束。”
白天星微笑道:“是的,舊的契約明天結束,新的契約今天開始。”
江西流一怔道:“你說什麼?”
白天星笑道:“舊契約是隻保小張一個,新契約改為兩人,期限先定十天,隻等幫主開價。”
江西流道:“哪兩人?”
白天星笑道:“小張,加我。”
江西流皺眉道:“你老弟少開點玩笑好不好?”
白天星道:“誰開玩笑?”
江西流抬頭注目道:“你真以為老夫不知道你老弟是誰?”
白天星道:“我沒有說你幫主不知道,但這並不能成為拒絕的理由,我記得貴幫一向似乎並不計較委托人的身份。”
江西流又皺起眉頭,像是自語自語似的道:“名震江湖的一品刀居然也要請求別人保護,聽來真像笑話。”
白天星微笑道:“我浪子要找貴幫保護,正是怕鬧笑話。”
江西流道:“既然連你老弟這樣的人物都要找人保護,老朽如我,又當如何自處?”
白天星笑道:“我們現在是談交易,不是敘年齡。”
江西流默默思索了片刻,忽然抬頭正容道:“如果老弟一定堅持要這樣,老夫的確沒有理由不答應,不過有一件事,我可得提醒你老弟。”
白天星道:“洗耳恭聽!”
江西流正容道:“你老弟應該明白,老夫就是答應了你,也不能派出一大批人來,成天跟在你的身後。”
“當然。”
“老夫最多隻能挑一兩名幫中的高手,時時留意你老弟周圍可疑的人物。”
“這樣就夠了!”
“如果真的有人要向你老弟下手,當不難想像對方定非泛泛之輩可比,既然對方連你老弟都不放在心,我們這邊的人,即使拚盡全力,無疑也是白饒。”
“這個我當然知道。”
“你老弟既然知道,又何必白花這筆冤枉錢?”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花錢的方式,閣下春秋之年已高,精力彌足珍貴,似乎不應為此操心。”
江西流長長歎了口氣,隔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道:“那麼你就付個整數吧。”
“一萬兩?”
“是的。”
白天星毫不猶豫,立即取出兩張五千兩的銀票,雙手送去那位大幫主的麵前。
白天星於前麵大廳中出現時,張弟正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喝問酒。
白天星笑著走過去,問道:“情形怎麼樣?”
張弟一聲不響,從身後座位上拿起那把七星刀,往桌上輕輕一放。
白天星輕輕哦了一下,對大會提前結束以及張弟獲得了這把七星刀,似乎並不如何感覺意外。
他過來坐下,拿起七星刀,仔細欣賞著,一邊不斷點頭道:“唔,果然是把寶刀……。”
就在這時候,大廳中忽然騷動起來。
原來錢麻子回來了。?
錢麻子臉色蒼白,人也瘦了不少,對一大群圍上去慰問的夥計和酒客們一語不發,隻是搖頭苦笑。
張弟一怔道:“奇怪!這麻子要求保護的時間,不是一個月嗎?怎麼還沒有滿期,就提前回來了?”
白天星笑道:“大概是受不了躲躲藏藏的囚犯生活,牙關一咬,認命了吧!”
張弟皺眉道:“這麻子提前回來,豈非自尋死路?”
白天星笑道:“注定了要死,遲死早死,還不是一樣。”正在說著,烏八忽然出現。
烏八興衝衝地走過來,雙拳一抱道:“恭喜,恭喜!”
辭色之間,頗有功臣自居之意。
白天星笑道:“坐,坐!”
他這兩聲招呼,根本是多餘的,烏八事實上不等他話完就已坐下。
老蕭馬上送來兩份酒肉。
烏八喝了口酒,忽然壓低聲音道:“外麵又在傳著一個新消息,兩位知道不知道?”
白天星道:“什麼新消息?”
烏八低聲道:“聽說京師裏來了好幾批人,都在打聽得到七星刀的人,願不願意割愛脫手。”
白天星道:“他們出什麼價錢?”
烏八伸出一隻右手,正反比了兩下,道:“目前有人願出十萬兩,如果堅持一下,可能還會加上去。”
白天星嘖嘖有聲道:“好家夥,十萬兩!一個人有了十萬兩,豈非一輩子也吃喝不完?”
烏八道:“一輩子?嘿嘿,八輩子也吃喝不完!”
白天星道:“那些人如今落腳在什麼地方?”
烏八道:“七星棧。”
白天星道:“七星棧不是沒有空房間了嗎?”
烏八聳聳肩膀道:“有錢的人,什麼事情辦不到。”
白天星歎了口氣道:“可惜這把刀我作不了主意,否則你烏兄倒是可穩賺一筆傭金。”
烏八麵孔微微一紅。
白天星忽然改口道:“烏兄最近有沒有看到楊燕那女人?”
烏八眨著眼皮道:“你想動那女人的腦筋?”
白天星笑笑道:“我哪有這份福氣,隨便問問罷了。”
烏八眼珠子一轉,忽然也笑了一下道:“如果你不怕碰釘子,現在倒有一個好機會。”
白天星道:“哦?”
烏八笑了笑道:“我剛才來的時候,看到她正在何寡婦店裏,跟蔡大爺等人說話。”
白天星欣然起身道:“走,這裏的酒菜淡而無味,我們還是去找何寡婦燒幾個菜,好好地喝個痛快!”
何寡婦店裏,人可真不少。
井老板今天了一身新衣服,一個人坐在角落裏,雙手交互緊握,臉上紅白不定,一雙眼光老在何寡婦身上打轉,像是想說什麼,又提不起勇氣似的。
何寡婦隻顧跟別人說笑,根本不去看他一眼。
白天星等一行進店,店裏馬上靜了下來。
每個人都以欽羨的眼光望著張弟,望得張弟很不自在。
楊燕走過來,嫣然一笑道:“該請請客才對,小張。”
張弟紅著臉,不知如何回答。
白天星笑笑道:“有人的確該請客,但絕不是小張。”
楊燕道:“那應該誰請?”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你!”
楊燕一怔,忽然掩口吃吃道:“我?我又沒有發財,憑什麼請客?”
白天星微笑道:“要你請客的原因,是因為你才是七星刀的真正主人!”
他意味深長地又笑了笑接道:“忘了我們當初的約定嗎?”
楊燕當然不會忘記。他們當初的約定是:隻要白天星能為她取得七星刀,白天星就可以得到她的人!
她當時如此慫恿白天星,實際另有居心,而並不是真想獲得七星刀。後來,她為了要達到同一目的,不僅白賠了身子,幾乎挨上一飛刀,如今這浪子舊事重提,是不是故意在揶揄她呢?
蔡大爺等人覺得白天星的話說得離奇,都忍不住轉向楊燕望去。
楊燕麵孔微微一紅,勉強笑了笑道:“那不過是開開玩笑而已!”
白天星笑著道:“大丈夫一諾千金,說過的話豈可不算?”
他口中說著,手已伸向張弟。
張弟正因為這把七星刀來路不正,佩在身上很不是滋味,當下立即連鞘送上。
白天星捧向楊燕,微微躬身道:“七星刀在此,請姑娘笑納。”
滿屋子的人,起初還以為這浪子在說笑話,如今見笑話竟成了事實,莫不為之目定口呆!
這浪子難道瘋了不成?
這把七星刀如今已有人開價十萬兩,送出這把七星刀,就等於放出了十萬兩雪花銀子。
拿十萬雪花銀子平白送人,不是瘋子是什麼?
楊燕也呆在那裏,茫茫然不知所措。
白天星硬將七星刀塞去她手裏,然後轉向何寡婦笑道:“請大姐張羅一點酒菜,我們大夥兒慶祝慶祝!”
七星刀又換了一個新主人的消息,像火燒野草一般,很快地便又傳遍鎮上每一個角落。
這消息幾乎比錢麻子的突然出現還要轟動。
因為從錢麻子身上並不一定就能追出大悲寶藏,但是獲得了這把七星刀,則無異到手一宗驚人的現款。
那浪子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除了發瘋,大概沒有更好的解釋。
當天晚上,在黑皮牛二豆腐店後一間破草房中,昏黃的菜籽油燈,靜靜地照著一雙緊緊依偎著的青年男女吳才和楊燕。
吳才的兩隻手,正在輕輕撫摩著楊燕的手腕,一雙溫柔的眼光,正多情地盯在楊燕臉上,他望著她,低低地道:“現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楊燕點點頭,沒有開口。
吳才柔聲接道:“總結一句:這正是那浪子的嫁禍東吳之計。如果你舍不得將七星刀退回去,就隻有一個辦法,趕快離開此地!”
楊燕又點了一下頭。
吳才撫著她的手道:“這件事越秘密越好,一切我都已為你準備妥當,等人靜起更之後,你就可以帶著七星刀上路。”
楊燕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垂下頭去道:“自從有了這把七星刀,我心裏一直矛盾得很。”
“什麼事情矛盾?”
“我總覺得你實在也應該趁此機會一起離開,犯不著再為那批大悲寶藏擔冒風險。”
吳才微笑道:“可惜你話說得稍晚了些。”
楊燕怔了怔道:“為什麼?”
吳才微笑道:“因為就在你來這裏之前,那批寶藏已經有了下落!”
“真的?”“當然是真的。”
“寶藏如今在什麼人手裏?”
“大悲傳人:一品刀!”
“就是那個該死的浪子?”
“不錯!”
“誰說的?”
“錢麻子。”
楊燕眼中一亮,不覺坐正了身子道:“那麻子怎麼說?”
吳才微笑道:“這一次可說全是宮老兒一個人的功勞,這老兒不愧人穩足智多謀,的確有他的一套。”
“哦?”
“今天下午,宮老兒去熱窩找到這麻子,首先表示非常同情他的遭遇,然後告訴這麻子,事情尚未了結,要他仔細想一想,這場誤會究竟怎麼引起的,好想法子幫幫他的忙。”
“結果”
“結果這麻子經過一番苦苦思索,終於慢慢想起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哦?”
“據說事情是由那浪子在他那裏存放了一筆銀子所引起,那浪子藉賭錢需要本錢為由,派張弟去向他支取存款,他當然隻有如款照付,而那浪子則大放厥詞,說他錢麻子有短處落在他手裏,隨時均可予取予求……”
楊燕恍然大悟道:“結果弓無常就上了他的大當!”
吳才歎了口氣道:“上當的人,其實又何止弓無常一個。”
他又拉起了她的手道:“你明白了嗎?這就是我堅持要留下的原因。一方麵固然是為了那批大悲寶藏,一方麵也是想趁此替你出出氣!”
楊燕雙頰微微泛紅。
白天星的確“欺負”了她,隻是吳才指的是一回事,她想到的則又是一回事。
她思忖著,忽然搖搖頭道:“這件事我看還是不大妥當。”
吳才道:“何處不妥?”
楊燕道:“七星莊那邊的人,對這批寶藏一定不肯放手,一場慘烈的爭奪,勢必無法避免,我還是不放心你……”
“這一點你盡可放心。”
“你已經有了安排?”
“是的,我已跟宮老兒和錢如命二位詳細研究過了,七星莊那邊的一批人,主要的是想清除異己分子,對大悲寶藏熱中的人物,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這一點照說你也應該明白,上次他們要你冒充京師才子尹文俊,隻要你查清那浪子是不是一品刀,井未要你追查大悲寶藏,便是最好的說明。”
楊燕點點頭,那次她雖然未能達成任務,但對方還是照付了她的酬勞,而且對方要她進行的任務,也的確沒將大悲寶藏包括在內。她向白天星套問寶藏下落,純出於她個人的貪心,而最後也就為這件事差點露出破綻。
她點著頭,忽又搖頭道:“還是不對,這裏麵還有問題。”
吳才道:“什麼問題?”
楊燕道:“他們若是知道那浪子就是一品刀的化身,即使不為了大悲寶藏,他們也不會放過那浪子。他們如殺了那浪子,你又向誰追討寶藏?”
吳才微笑道:“關於這一點,你也可以放心。”
楊燕道:“怎麼呢?”
吳才笑笑道:“那麻子已沒有機會再向別人泄露這段秘密了。”
楊燕一呆,隨即輕輕歎息道:“可憐的麻子,全是自己找死。”
吳才笑道:“現在你該放心了吧?”
楊燕情深款款地凝眸道:“那麼,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離開七星鎮?”
吳才摟著她的腰,在她脖子上親了一下道:“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楊燕已經離開好一會兒了。
吳才仍坐在油燈陰影下。
柴門忽然無風自啟,兩條人影悄悄地問了進來。